战争神话的制造是需要各国宣传部门不断地进行渲染和传播的。
在缺乏通讯工具的古代,唯一能依仗的便是文人的笔杆子。
如何有效的夸耀己方战果,贬低敌军战绩,对于在邺城豢养着大量文人团的曹氏来说,属于是熟能生巧之事。
刘升之在金城郡赢得的那一场大胜,足以让他进入汉末民族英雄之林,这一战是无法完全从魏国史书中抹除的。
但是,如何去书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在,这个问题,落到了魏国太史丞许芝的头上。
案牍上,灯火缥缈。
愁白了头发的中年男子竟迟迟不敢下笔。
刚写了几个字,又觉得大为不妥,只得拔出刻刀,将竹简上的字迹全都削去。
“刘升之啊……刘升之,你说,老夫该怎么写……”
“唉……河西胡人可是魏王招来的,你跟谁作对不好,非要跟魏王作对?”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去死吗?”
“现在好了,老夫若写魏王输了,大魏颜面无存,老夫一家也不用活了。”
“写你没赢……卢水胡总不能自行溃败吧?”
许芝仰天长叹,曲笔容易写,但直笔写史书却要历经千难万险啊……
“这世上史家能有几個董狐呢?”
“青史,也不过是任由胜者打扮的妇人耳。”
许芝自嘲般的笑了笑:“千百年后,世人若是还能在史书中的只言片语中找到老夫的名字,老夫也该庆幸了。”
事实上,许芝的确是留下了名字。
不过,记载他的记录,却让此人看起来只是个专为曹魏政权梳理谶纬中‘大魏代汉’之说的跳梁小丑罢了。
念及,如何记录令居之战事。
许芝思索了半夜,才敢下笔。
精通经史子集的文人墨客们,只需在经卷上少写几个字,或者多写几个字,这场战役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例如,将这场战争的指挥权归结于金城太守苏则。
或者着重描写王平、张嶷在金城障的战果,对主将刘升之一笔略过。
再者,将刘升之的军队数量翻上好几倍,减少、甚至不写他击败了多少人……
如此,后世不谙此道的小年轻们,一看到刘升之的‘战绩’,却也觉得不过尔尔。
“建安二十一年,仲夏,蜀中米贼,寇雍州境,卷河湟,兵势极盛。”
“汉张掖属国兵南击金城。”
“叛将苏则,遣王平、张嶷等据金城障。”
“汉军,不克,还。”
完美的措辞啊……
许芝都为自己熬了一夜才写出来的杰作,感到无比满意。
令居之战有吧?
参战的人员有吧?
战争的结果没改变吧?
就稍稍改动几个字,卢水胡就成了拯救汉朝的王师。
刘升之这个人就完全不存在了。
就算有人知道这场仗是刘升之打的,又能如何,战果可是记载着,属国兵没打赢,跑了。
大魏输了吗?
没有,是汉朝属国兵打不赢贼寇,而且敌人‘兵势极盛’,就算打输了跟我大魏有什么关系?
“来人,将此卷存入兰台,用书帙包好,别受潮了。”
“副本,送给魏王检阅。”
下人拱手而退:“唯。”
……
相比较魏国这边的记录。
刘备此次的宣传,就显得克制了很多。
因为刘升之打烂卢水胡,是个证据确凿的事实。
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润色的部分了。
“护军,你看看啊。”
“这是刘豫州亲自给你写的文书。”
庞德快步入殿,喜悦之至。
整个令居塞的将士都在等候刘备的嘉奖。
还不等刘云拆开羽书,王平等人皆是凑上前来。
刘云倒是没把功名看得那么重。
只是北伐军的将士们自从出征以来,已有半年,鏖战这么多天,打下如此辉煌大捷。
不管是中层的军官还是下层的士兵,都想得到应有的奖励。
这一次,若是能得到刘备授予的官方的认可书,那这支偏师由羌胡、蛮夷、米贼、关西边鄙人组成的军队,以后不管走到哪,都能昂起头来。
刘云摇了摇头,慢慢拆开羽书。
写在绢布上的,是一封标准的汉代文书。
“护军无恙。”
“闲者起居无它。”
“备闻,将军在金城建旗伐鼓,高烽明候,明辨忠奸,恩加四夷,是以胡人效死,羌兵咸服。”
“时,天降骤雨,助卿大捷,将军总柄威信,合诸羌之众,一战讨虏二十万,获牛羊百万口。”
“诚如昔日嫖姚破河西,蒙恬逐北虏。气吞河右,声震天下,虽关东雄兵百万,莫敢当之。”
“今翼德、子龙皆言,典赏不丰,将士未犒。诚乃备之疏失,故上表天子。”
“加封升之行征北将军,领护羌校尉,护征北诸军如故。”
“合前后功,加食邑千户,进封都乡侯。”
“近来寒暑无常,死尸遍野,恐生疫病,诸事仍需小心,切记切记。”
“君,董督河西诸军事,虽手握天宪,亦牢记恪守本心,莫忘添衣加食。”
“大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三州牧……”云云。
刘备不愧是受过卢植教诲的古文经门生。
用词简略清晰,毫不拖沓。
文书的前半段,写尽功勋,后半段就好像只是一个父亲在嘱咐自己远征的儿子,莫要居功自傲,多多照顾身体。
字里行间露出来的温情,看得刘云心中满是暖意。
“完了?”
庞德等人大眼瞪小眼……
“护军你成了征北将军……那我等呢?”
刘云笑道:“急什么,刘豫州从来不是吝啬的主公,这不还有一封羽书吗?”
刘云拆开第二封羽书。
在诸将之中,庞德是最特殊的。
初平年间,他是校尉。
建安七年,庞德就曾阵斩郭援而名声大噪。
自此后,接连讨平张白骑,勇冠三军,声震崤函。
彼时,他便是中郎将,都亭侯。
可以说,在北伐军中,除了刘升之,名气最大的就属庞德了。
刘备给他的封赏也是仅次于刘云的。
“主公加封令明为立义将军,封关门亭侯,食邑三百户。”
庞德闻言大喜,连忙朝着许都、陇右方向参拜。
“末将,谢天子,谢刘使君。”
刘云又看向其余几人,这些人之前都是代理将军,或者假校尉、州从事之类。
如今也算修得正果。
“主公加封子均为偏将军,伯歧为牙门将、孝兴为裨将军。”
“各赐钱十万,爵进三等。”
“诸羌、胡、月氏归义侯,赏钱二十万,锦百匹……”
“凡有功将士,赐钱一万,米谷三十斛,家人免租税两年。先登、夺旗、斩将者另赏。”
“愿意归附金城、西平、西海三郡的百姓,免收一年租税,各郡太守一应安抚。”
全方位的照料,无人遗漏。
诸将喜不自胜,皆曰:“谢天子,谢刘使君。”
当然还有一个胡侯是例外的。
刘云看向治无戴。
“我代刘使君,承诺过你,击败河西卢水胡过后,你便是胡王。”
“治无戴听令!”
这老实的胡侯端正行礼。
“今日起,你便是新得卢水胡王。”
“带着你的部众跟我们打回河西。”
“但你也要记住治元多的下场,莫要重蹈覆辙。”
治无戴严肃道。
“护军放心。”
“如果我心存背汉之念,当天诛地灭,全族陪葬。”
刘云微微颔首。
河西卢水胡被拆解了个七零八落,但是他们这么多人不能群龙无首。
汉人很难获得胡人的支持。
只有扶持一个新得亲汉派胡王上位,才能加强汉朝对边塞的管控。
以夷制夷,是汉朝推行了几百年的国策,实际上非常奏效。
别看汉朝边塞的胡人老叛乱。
可是汉朝打击胡人叛乱的主力,正是汉朝的羌胡雇佣军。
将数量庞大的胡人部落分化,以夷制夷,后来也是蜀汉的国策。
“参与过令居之战的每一个健儿,都能骄傲的告诉他们的子孙,他们打赢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
“去吧,都去领取主公颁发的赏赐吧。”
“这是你们应得的。”
诸将面上挂着喜悦,尽数去找郭攸之要账了。
刘云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一次大胜颁发的奖金,又得让兴业将军李严苦恼很长时间了,哈哈哈。”
他慢慢走出府邸,令居塞内,如今百姓安抚如常。
董督河西诸军事过后,河西战区的各项建制、法令,也得由刘云因地制宜做出调整。
“金城、西平已有太守。”
“西海郡却还空缺着。”
“不知苏公、郭公可有推荐?”
郭宪思索道:“西海郡常年没入羌胡,大汉在此处统治力不强,也找不到合适的汉人做太守。”
刘云点头道:“那就不用汉人。”
此话一出,全员震动。
“难道将军要用羌胡?”
刘云也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不过目前还做不到。
要想让此地的羌胡彻底归心,不捣乱,就得加快他们汉化的进度。
若不然,一遇到天灾人祸,羌人们活不下去,还是会起兵。
尤其是在小冰河期这样的特殊历史进程中,想要不发生天灾简直是不可能的。
大汉独以强亡,实际上就是亡在了小冰河期。
苏则在金城郡政绩很高,也对这里的羌胡很了解:“支富,是个亲近大汉的能人。”
“湟中小月氏人,常年跟随汉军镇压各处羌乱,他们在湟中有威信,且归附已久,可以一试。”
刘云也是这个意思:“正合我意,不过为了防止湟中月氏人和羌人起冲突,还得加一层保险。”
“在原本西海郡和日月山外的领土上,先合并设立西羌属国,由苏公先兼任属国都尉。”
“苏公深得羌胡信赖,必能安定属国,随后在慢慢将支富这些忠诚于汉室的各家豪帅分派到各县担任县令,让他们学习汉家语言,习惯汉人的文书。”
属国行政区和郡是同一级别。
但是里面生活的羌人部落仍会保留原本的社会形态,相当于自治区。这样不容易激起羌人的变乱。
时间长了,西羌属国慢慢汉化,便不在需要马云禄去操持西女国的羌人联盟。
更多的事情将由羌人豪帅在属国内商议自决,再交给刘云点个头就行了。
“羌人们会种地,但多数都是刀耕火种,效率极差。”
“为此一遇天灾人祸,豪右欺压,便只能跑出河湟,四处抢掠求生。”
“苏君在西羌属国,务必要教授羌人们精耕细作。”
羌人各家都有牛羊,不必借牛输谷,习惯了先进的生产方式,自然就会主动汉化。
这一切工作需要大量的廉吏和果断的执行力。
苏则、郭宪、蒋琬、费祎、董允这些人能做好这一切。
等到政务都商量完毕过后,已至深夜。
刘升之信步而出,清风徐来。
一轮月光拨开云雾,弯弯月牙,似在散发着母性的光辉,照进人心。
七月一日。
是刘云的生辰。
也是下邳失陷之日。
每逢此时,刘云便会回忆起那个未曾谋面的母亲。
江陵病逝的甘夫人,给他留下了一个永恒的遗憾。
早年间,立下功成名就,寻回父母的愿望,从此在不可能实现。
“年年月旦人相望,不知阿母在何方。”
“茕茕孑立二十载,惟愿亲友皆无恙。”
沉吟之际。
月下风起。
身披月光,轻灵而英美的少女已至身后。
“今日过了,可就不是二十岁。”
“当是二十一了。”
马云禄还不待刘云回首,便将女国中为‘金聚’打造的白玉王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这是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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