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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谢铸的牢房里,迎来了一位不请之客。

虽是牢房,但也还算客气,里头搁着炭盆,不至于在大冬日里让人冻着,也没让谢铸穿囚衣,只给他换了一身寻常的棉服。

谢铸闭目盘腿坐着,未束发冠,发丝稍显凌乱,两鬓细看竟是多了不少白发。被无休止的审问磋磨了一夜,谢铸脸上略有疲色,但周身气度不减半分。

“我说了,我不认识什么秉烛司的人,更不知道陵安王的所在。”

谢铸连眼睛都没睁,再次声明了自己的立场。

“三叔,我所来不为此事。”

谢铸睁开了眼睛,看到谢却山端着一份茶盘进入牢房中。

谢却山将茶盘放在案上,席地坐下。

茶盘上搁着两杯刚点好的茶,茶汤上浮着云雾般细腻的沫子,腾起丝丝缕缕的热气。

“这里杯盏简陋,只能点出这两杯茶,三叔尝尝。”

谢铸默了默,伸手端起茶盏细品,半晌后放下茶盏,似欲言又止,再望向谢却山时,目光中百感交集。

谢却山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知道,在这杯久违的茶中,他们都回到了永康二十年的秋天,银杏叶黄,桂花飘香,彼时还在京城为官的谢铸邀谢却山来自己的府邸,不厌其烦地教他点茶。

点茶是那时汴京城里最为流行的风雅之事,点好一盏茶,需得静心茶道,花上好几年的功夫,偏偏谢却山少时流落在外,后又从军,别说点茶,他甚至不会好好品一杯茶。

哪怕他文武双全,不会点茶,在京城的公子哥中也是落了遭人奚落的把柄。

谢却山要强又倔强,闷头苦练点茶,始终不得其法,又不肯求助于人,有意无意地便不再参加汴京城里的那些风雅聚会。

后来还是谢铸看破了自家侄子的心思,将他叫到府中,借着让他来品茗之名教他点茶,也替他守住了少年的那一点自尊心。

说起来,谢铸教谢却山的东西,远比他的父亲更甚,他们的关系如师如父。

只是在惊春之变的前一年,谢铸被贬沥都府,汴京城外折柳相送,竟成了过去几年中他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谢铸也曾试过给谢却山去信,劝他迷途知返,但都石沉大海。

如今这一杯茶,已是物是人非。

谢铸长叹一口气,道:“你来,为的不只是请我喝这杯茶吧?”

“我一路随岐兵南下,看过岐人屠了许多城。暴虐是他们的天性,但三叔可知道,为何他们不屠沥都府?”

枯坐许久,直至茶凉,谢铸才平静道:“船舶司中的造船图纸,已经被我付之一炬。”

聪明人之间过招,从不需要点破太多。

沥都府是造船重镇,专门设有船舶司。

岐人的祖辈发迹于长白山山脉一带,他们身材魁梧,精于骑射,却不善水战,不会造船。而昱朝如今的仅存势力都南渡到了金陵,一旦岐人攻到南方,水系纵横,交战必定吃亏。

所以岐人必须尽快造出自己的龙骨船,培养自己的船员,这也就成了沥都府最有价值的地方。

在沥都府里,岐人得用怀柔政策收买人心,若非到了城民抵死相抗的地步,岐人不会选择屠城。

抓谢铸,并不仅仅是细作的出卖,更是为了能控制船舶司,造出龙骨船。谢铸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于是在岐人入沥都府当日,便将所有造船图纸都烧了。

他已言明自己的立场,但谢却山仍要扮演那个说客的角色。

“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岐人想造船,还得倚仗船舶司的上下齐心,但船舶司里那些匠人和文工,着实不好管束,三叔若愿意在此事上相助,勾结秉烛司的事,可一笔勾销。”

“砰”一声,衣袖一拂,杯盏碎成一地,茶沫四溢,沸洋洋一层白霜。

“谢却山,士可杀,不可辱!”谢铸已是满脸的怒意。

谢却山也已料到他的反应,纹丝不动。

“三叔,这么多年,我当您身上的锐气都被磨平了,没想到您还是这么意气用事。”

谢铸在汴京为官的时候,主张推行新政,极力反对朝廷割地求和,同一众新党一起被排挤出朝,才被贬到沥都府船舶司为知监。

这些年谢铸远离朝政,好似闲云野鹤,野心全无。

“再软的一摊泥,也有铸到墙里、矗立着的一日。”谢铸面色冷凝。

“三叔,龙骨船与陵安王,岐人都势在必得,”谢却山平静地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岐人的耐心有限。脊梁再硬,也是要被打碎的。”

——

谢却山离开牢房,外头倾泻的日光轧入眼底,有些刺目。

他眯了眯眼,看到贺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主人,太夫人……怕是要不行了。”

此时,望雪坞里已经乱做了一团。

谢铸与谢钧一母同胞,本就是太夫人最疼惜的小儿子。谢氏族人散落在天南地北,能日日在太夫人跟前尽孝的,也就只有谢铸。他对太夫人的意义不言而喻。

如今他被岐人下狱,谢钧又被软禁在后山,本就旧疾缠身的谢太夫人一口气没喘过来,病危了。

暮岁堂外已经守了满府的女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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