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拂晓,明灿朝阳驱散了黑暗,为茂密山林蒙上浅金光晕。山间雾霭像飘荡的素白丝绸,温柔包裹着沉睡的无名冢。
吭哧,吉祥手里那把铁锨准备夯实土包,回头叫住满面泪痕的余枢。
“余堂长,你来送小茜最后一程吧。”
余枢失魂落魄地点下头,接过铁锨往土坟里看了眼,虽然只能给女儿准备一副薄棺,好在小茜终于得以安息。
阳光越过头顶洒进山林,他不敢耽搁抹把泪水,铲起一抔土撒下去就此封棺。
吉祥站直身子喘口气,灰头土脸看向那排新坟,杏眸明亮丝毫不觉疲惫。她卷起衣袖擦去额头的热汗,蹲下来在坟前送上一束花。
“小茜啊,姐姐身为大理寺吏员很惭愧,直到最后都没办法替你们正名,只能想出个笨法子惩罚罪魁祸首。”
“不过你们放心,他不死也没有好下场,但愿世间再也没有哭泣的姑娘。”
余枢眼含热泪扶她起来:“她们入土为安,已是最好的结果。我替小茜感谢你和裴大人,只盼承谦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裴砚舟触犯天子逆鳞,他被牵连是免不了的。
“余堂长,我先回大理寺,魏平还在都察院等着山长,裴大人应该也快回来了。”
余枢送吉祥下了山,诚恳表明自己愿意替山长顶罪,只求他老人家安度晚年。
吉祥何尝不希望有个圆满结果。
她感受着那阵揪心的伤感,归心似箭赶到大理寺,追循熟悉的气息跑进书房,气喘吁吁望着背对她的清隽身影。
裴砚舟双手撑在书桌上,微微弯曲的脊背颓丧无力,仿佛一身傲气都遗落在凄冷夜色里。
他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从不在人前流露出半分脆弱。但他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宽阔肩背随着抽泣声在颤抖。
吉祥从没见过裴砚舟流泪的样子。
他在山长面前也只是红着眼眶,泪光若隐若现,转瞬消失令她无法捕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砚舟怎会伤心到独自垂泪?
吉祥放轻脚步走进书房,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侧脸贴在他弯曲的脊背上。
“大人,你回来就好,就算天塌下来,小祥子也陪你一起扛下去。”
晨光映照着他冷白俊颜,他眉头紧锁闭目落泪,宽大手掌覆住她环在腰间的手背,手指深入她指缝紧密相扣。
裴砚舟深深吸气,缓和自己近乎崩溃的悲伤:“山长,他殁了。”
吉祥愕然抬头,慌张绕进他怀里:“怎会如此,魏平不是说找到郭巍了,他答应先将山长收监择日再审吗?”
裴砚舟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脸颊沾满泥巴灰渍,双手捧起令他心安的面容,指腹轻柔拭去她猝不及防落下的泪。
“魏平被他骗了,郭巍派人传话却没有带走山长。乔睿行对山长动了刑,他老人家被活活打死……”
裴砚舟哽咽到说不下去,吉祥抱紧他悲愤到颤栗的身体,红着眼狠狠地咬住唇。
“乔睿行那狗贼,他肯定不得好死!大人,我们去见山长最后一面吧。”
裴砚舟下颌靠在她头顶,闷闷地嗯了声:“山长怕他们另做文章,一个字都没招,宁愿死都不肯拖累我。”
“大人,我明白了,山长非杀唐震不可,只想尽己所能多除掉一个祸害,世间就将少一桩慈小茜的悲剧。”
山长早已有赴死之心,他料到此案难以了结,太子也将逍遥法外。
如今太子被废,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裴砚舟想到山长身后事,强打精神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拉着吉祥走向盆架想给她擦脸,却听她疼得“嘶”了声。他紧张地托起她双手,看到她十指磨出密密麻麻的水泡,有些还在往外渗血。
“怎会伤成这样?”裴砚舟拿巾帕帮她擦净污渍,坐在窗前为她挑破水泡敷上药粉,拿细布一层层地包扎。
“没关系啦,小伤而已不疼的。”吉祥倒吸气挤出一抹笑,说她挖了坟拆了冰窖,为余堂长掩灭了所有隐患。
她随着自己性子来,裴砚舟却夸她做得好。
吉祥高兴了,绘声绘色讲述她把太子丢进猪圈的趣事。四目相视间,暂时忘却了心里的悲痛。
“大人……”魏平赶来书房,看到晨光下那对亲密的身影,恍惚生出岁月静好之感。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该有多好。
魏平站在窗外,闯过刀山火海的硬汉子,看着这一幕竟然红了眼。
他真是没用,护不住山长不说,连大人都要离他而去了。
裴砚舟余光瞥见窗外的身影,松开吉祥的手坦然看去:“宫里来人了?”
魏平含着泪咬牙点头:“冯公公前来宣旨。”
裴砚舟脸上的泪痕已然风干,他仰头浸浴着初冬暖阳,沉静眼底恢复了往日从容。
恩师的信念永藏心中,一身清骨不惧风雪挫败,知己相伴,挚爱相随,此生心愿足矣。
德兴帝颁下圣旨,大理寺官员跪在裴砚舟身后,众人惴惴不安听候发落。
老宦官居高临下斜睨裴砚舟,曾经的第一宠臣多风光啊,在金銮殿把他当成火猴子耍弄。
现在沦落为戴罪之身,腰杆居然挺得比谁都直,别提求圣上开恩服个软了,哪怕押去刑场砍头,人都不带喊一声饶命的。
老宦官眼角耷拉下去,清清嗓子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廷尉裴砚舟徇私枉法,包庇恶徒按律当斩!然君主仁德,念其昔日功勋从轻发落,现罢黜大理寺卿官职,家产籍没充公,贬为襄州渭水县令,即日启程赴任,非诏不得回京,钦此!”
三品大员被贬为七品县令?还是渭水那种偏远苦寒之地!
大理寺众官员唏嘘不已,他们看着裴砚舟屡破奇案叱咤朝堂,短短数载风云变幻,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潭。
可是大人何错之有?所谓的恶徒山长也没救回来啊,错就错在他身有傲骨吗?
“罪臣裴砚舟接旨,谢主隆恩!”裴砚舟依然拒不低头,清亮的声音传遍大理寺,响彻云霄。
苍郁山脚下又添了座新坟。
魏平心怀愧疚安葬了山长,裴砚舟和余枢身穿孝服在坟前跪拜。
吉祥取出那支狼毫笔,轻轻擦去上面的墨粉指纹,作为陪葬还给他老人家。
说来也是,山长的才华无人能及,也只有他有资格布下天谴。
不远处树林里传来窸窣声响,吉祥好奇地往那边看一眼,有个小姑娘躲在大树后面偷看她,被她逮个正着,难为情地低下头。
“阿楠?”吉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真是你啊,以后跟在余堂长身边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慈阿楠在她掌心里点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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