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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昔昭和金都尉在房间里待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 然后金都尉从房间里走出来,抿着唇,离开了齐国驿馆。

不久之后, 孟昔昭也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见到他, 一直躲在二楼悄悄看形势的陆逢秋立刻跑下来, 真是难为他了,平时多走几步路就喘的人, 今天竟然跑的比兔子还快。

陆郎中十分紧张的问他:“孟少卿,左贤王都尉找你有什么事?”

孟昔昭看看他:“不是他找我, 是我找他。”

陆郎中呆了一呆, 立刻又问:“那你找他有什么事?!”

孟昔昭叹气:“当然是求他救命了,陆大人, 你没发现吗?咱们的脑袋,如今都已经栓到腰带上了。”

陆郎中:“…………”

他没发现?

他是最先发现、也反应的最正常的那个好不好?!

陆逢秋心很累,但这也不是发狂的时候, 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他答应救咱们了?”

孟昔昭摇头:“没有。”

陆郎中:“……”

见这位同僚满脸都写着凄苦二字, 隐隐还有种矗立于风雨飘摇中的气质,孟昔昭默了默, 拍拍他的胳膊:“陆大人, 不要担心,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有陛下他老人家保佑着咱们,咱们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陆逢秋一脸麻木的看着他。

孟昔昭要是说佛祖保佑,陆逢秋可能还能稍微得点安慰, 然而他说的是天寿帝,陆逢秋顿时有种, 不如现在就找个上吊绳自我了断算了的想法。

匈奴的单于死了啊。

这梁子结大了,哪怕他们绝处逢生,能逃回大齐,但天寿帝得知这件事以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即使陆逢秋只是个礼部郎中,他都知道,天寿帝自私又自大,发现公主给他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就算确定了这件事跟公主无关,只是倒霉才撞上了,他也不会高兴。

届时公主留在匈奴,而他们这群人回到大齐,第一个要迎接的,就是天寿帝的怒火。

搞不好即使匈奴人放过了他们,天寿帝都不会放过他们,一来为了撒气,二来为了做出一个态度,让匈奴人知道这事跟他这个皇帝没关系。太子到时候肯定没事,天寿帝再怎么样,也不会把太子杀了以儆效尤,而孟昔昭,估计也没什么事,毕竟他爹是孟参政,他外祖家又是吴国公府,曾经有过从龙之功的,无论如何,天寿帝都能留他一条命。

丁醇就更没事了,丢了一座城,他都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这就证明了天寿帝需要他,所以,他也能活着。

那么,要被砍头用来平息匈奴人怒火的……就剩下他和臧禾了……

臧禾还年轻,是新科探花,也是有那么几分活下来可能的。

很好,数来数去,别人都有活着的希望,就自己没有。

陆逢秋带着痴呆的表情,看向眼前的一面墙。

孟昔昭疑惑的看了他一会儿,眨眨眼,他问他:“陆大人,公主殿下如何了?”

陆逢秋仿佛已经没了灵魂,一点不带感情的回答他:“还在楼上哭。”

孟昔昭:“……这都多久了,怎么还在哭,我去劝劝吧,这要是把眼睛哭坏了,咱们也难辞其咎。”

然而在孟昔昭动身前,陆逢秋却拦下了他。

叹口气,他说道:“孟大人,你留在这,还是让我去照看公主吧。”

这样他还能跟着一起哭会儿。

孟昔昭:“……”

看着陆逢秋跟个木偶人一样僵硬又飘忽的上楼,孟昔昭嘴角抽了抽。

孟昔昭说等,就是真的坐着干等。

毕竟他们这群人都出不了门,那个侍卫偷溜出去,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想多做一些事情,也不可能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谁也没心思吃饭,更无法入睡,原本他们还待在各自的房间中,后来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干脆全都聚到一楼的前堂,默默的坐着,不说话。

公主的情绪是这群人当中起伏最大的,又一直都在哭,午时前,她哭晕过去了,随行的大夫一共有三人,其中一个是跟着公主一起去了新宫,如今怎么样,这些人也不知道,另一个是随行太医,专门给太子和官员看病,最后一个就是孟昔昭带来的滕康宁了,如今他跟其他随侍们挤在一起,正焦灼的等待着外面的消息。

听说公主晕了,孟昔昭赶紧让人去把那个太医请过来,谁知道,那个太医心理素质还没陆逢秋好,一听说单于昨晚死了,他直接就犯了心疾,差点没随着老单于一起上路,还是滕康宁给他扎了两针,这才保住了太医的命。

得知这件事,孟昔昭有些无语,只好让他们把滕康宁叫来。

滕康宁这一路除了给孟昔昭诊脉,就是独自一人坐着,摆弄草药,众人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即社交能力为零的怪胎大夫。

此时此刻,大家心里都着急,也没人在乎滕康宁会做什么,他跟着随侍来到前面,没有跟坐在一楼的众位官员们打个招呼,直接就上了二楼,给楚国公主治病去了。

孟昔昭随意的瞥了一眼他的身影,然后又把视线投向驿馆的大门。

从纸糊的窗户里,可以隐隐约约见到外面那些全副武装的匈奴人。

垂下眸,他又开始推算起这些日子不知道推算了多少遍的东西。

匈奴的势力,分为四方,第一个是老单于的铁杆支持者,也就是大都尉等等常驻单于庭的将领,他们基本上都没有反叛的心思,老单于支持谁,他们就支持谁,不过很可惜,老单于在上了年纪以后,就不怎么信任自己的儿子们了,也从来不显露自己到底想让哪个儿子继位的心思。他不表态,这些人自然也不表态,算是如今的中立势力。

第二个是以大阏氏为首的匈奴贵族们,大阏氏并非老单于原配,而是在老单于势力成长起来以后,眼看着未来就要继承单于之位了才娶的,所以这位大阏氏出身十分高贵,在贵族当中也是如鱼得水。二王子就是她生的,单于女儿多,儿子少,其中有没有这位大阏氏的手笔,还很难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大阏氏性格强势,哪怕年纪大了不受宠,在匈奴也依然有自己的话语权。

第三个自然就是大王子和右贤王的姻亲势力了,也是所有势力当中最强的,大王子的武力,再加上右贤王的智力,看起来确实是势不可挡,然而有一个问题。

右贤王的人缘,不太好。

右贤王在匈奴的地位,就跟甘太师在大齐差不多,作为单于的儿时玩伴,他天生就拥有单于的好感,而且人又会说话,总把单于哄得高高兴兴的,这些年他也凭着自己的口舌,给自己揽了不少的好处。

可是,别忘了,这里是匈奴,匈奴人天生就不喜欢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跟心胸坦荡、时不时就玩一把天使投资的左贤王比起来,右贤王简直可以用奸佞来形容,他经常的蛊惑单于,利用单于排除那些得罪过自己的人,一次两次的,大家发现不了,次数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他是个阴险小人了。

单于在的时候,他是右贤王,大家不敢得罪他,可现在单于不是不在了吗?单于一换,左右贤王也要跟着换,稍微有点本事的,都会想要搏一搏新的从龙之功,然而大王子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就会让这些匈奴人犯嘀咕。

右贤王佛坎是大王子的岳丈,两人关系又很亲密,会不会等大王子当了单于,右贤王的位置,还是给佛坎?

而大王子这么信任他,接下来的单于庭,会不会还是他佛坎的一言堂?

人一嘀咕,就做不了决定,而一旦做不了决定,就需要别人来推他一把。

比如在原书里面,大王子就不是正经继位的,而是在老单于暴毙以后,先花时间把单于庭收拾了一遍,才坐上单于之位。

书里从没提过右贤王佛坎的名字,而像他这种如此有表现欲望的人,如果他还在匈奴的权力中心,肯定是要上蹿下跳,几乎哪里都有他掺和一脚。既然没提过他,那就只能说明,他被大王子丢弃了。

狡兔死、走狗烹,日后大王子的种种行为都有佛坎的影子,而佛坎本人,怕是已经化作黄土一抔了。

这并非是孟昔昭危言耸听。

左贤王尚能在匈奴的权力更迭中活下来,最凄凉的情况,大概就是被派去守边疆,而右贤王,在单于死后,他已经没用了,甚至还阻挡了大王子吸纳贤才,再加上他地位高、是长辈,给他一段时间发展,他就有可能会变成桎梏大王子的那个人。

大王子又不笨,他肯定能意识到这一点。假如大王子是个念旧情的,右贤王或许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很可惜,大王子是个爹刚死就能一秒钟不耽搁的发动兵变的人,想让他念旧情,下辈子吧。

书里老单于是暴毙,如今,老单于还是暴毙,大王子也依然是书里的那个大王子,所以孟昔昭才说,他一定会很快的就发动兵变。

大都尉们没有动作,他们还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当中,这时候,讲究的就是两个字——先机。

谁能第一个控制王庭,谁就是下一任单于,没有任何悬念,也不会再有翻盘的可能,因为匈奴跟齐国不一样,除了右贤王基因变异了,长了一脑袋的九转大肠,其他人其实在品性上都没什么问题,都有符合匈奴特色的是非观、都有一个好身体、都地位崇高、都知道赏罚分明的道理。

也就是说,谁上位,结果都差不多,至于大王子特能打,是个天生的将领,然而现在又没机会让他展示,匈奴人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不管谁当单于,自己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原本,左贤王也应当属于第一势力,即中立范围。

但现在,孟昔昭不遗余力的给他洗脑了整整两个月,再加上有齐国和匈奴的战事一触即发这件事的刺激,除非这个左贤王是金蝉子转世,佛的不能再佛了,不然,他肯定会迈步走进匈奴第四势力的范畴,决定做点什么。

毕竟,这不仅仅是孟昔昭等人的生死存亡之际,也是匈奴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刚遭灾没多久,百姓们还没缓过来,如果由着大王子的性子来,这就打仗,打赢了还好,皆大欢喜,可一旦输了,在粮食不够、齐国大军压境、女真趁机燃起战火、月氏偷偷搞事的多重压力之下,匈奴,搞不好就这么没了。

左贤王对匈奴还是非常尽心的,孟昔昭相信,他不会坐视匈奴陷入险境而不理。

但问题是,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还有,金都尉回去以后,到底能对左贤王造成多大的影响呢。

所以说,孟昔昭其实并不担心送亲队伍出什么事,匈奴没有真的笨蛋,哪怕是那个大王子,现在也属于是被气疯了的状态,如果让他缓过来,他也会发现,这顶杀害单于的帽子,还是不扣给齐国比较好。最起码,不能现在扣。

反正单于已经死了,死去的人不会说话,而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吃饭啊。

……

坐着坐着,孟昔昭突然起身,回了楼上。

其余人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都只是默默的想着自己的事情。

推开自己的房门,孟昔昭看见太子坐在自己的床上,正习惯性的闭目养神。

大约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太子的日常行为总是很平静,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养生一般,孟昔昭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双手做了个开花的造型,托着自己的脸。

安静的看着太子闭目的模样,孟昔昭用力的叹了口气,像是怕太子听不到一样。

崔冶:“……”

阖着的双眸睁开了一条缝,狭长的眼睛微微转动,看向又在无意识的凹造型的孟少卿。

默了默,崔冶问:“何故叹气?”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睛,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起他来:“你说,呼日恰登上单于之位的可能,有几成?”

崔冶听了,静静思考片刻,然后说道:“五成。”

孟昔昭挑眉:“只有五成吗?”

崔冶淡笑了一声:“若他今日没有在驿馆之前,暴露出自己对齐国的深仇大恨,或许还能再加两成。”

“但他太过刚愎自用了,一时之间,竟将私仇放到了正事之前,错失良机,不可挽回。”

孟昔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呀,但是,即使只有五成,也是齐国承担不起的五成……”

说到这,他不禁笑了笑:“若他继位,我就是齐国的千古罪人了。”

崔冶转过头,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孟昔昭,然后,他走下床,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即使崔冶的声音很低,也能淌进孟昔昭的心房里。

“匈奴和大齐,早晚都有一战,父皇的死敌是南诏,而大齐的死敌,一向都是匈奴。二郎从来都不是罪人,只是一个想尽办法,为大齐避免战事的为官之人。”

慢慢的,孟昔昭把自己的胳膊放了下来,他坐的更直了一些,“殿下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崔冶朝他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孟昔昭:“……”

这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过,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反正崔冶相信他,这就够了。

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突然,外面传来骚乱的声音。

孟昔昭和崔冶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站在二楼的栏杆上,孟昔昭朝下望了一眼,发现丁醇他们全都围在门口,一个个十分紧张的模样,而一个陌生的匈奴人穿着甲胄,站在门口,也没看这些人,他的目光在这些齐人面前巡过,然后锁定在二楼的孟昔昭身上。

他的雅言有严重的匈奴口音,但大家还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齐国的鸿胪寺少卿,左贤王殿下有请。”

孟昔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里只有两个字。

——成了。

左贤王只请孟昔昭一个人,然而齐国人不答应,这种时候,独自一人去面对匈奴,那不就是九死一生吗?连陆逢秋都站在人群当中,使劲的摇头,不同意让孟昔昭单独出去。

还是孟昔昭把他们挥开,对他们说了句:“无妨,我相信左贤王殿下。”

说完,他就带着一脸淡定的模样跟着那个匈奴人走出了驿馆,看得后面的人们既五体投地、又眼泪汪汪。

孟少卿,你真是好样的!

你是咱们大齐的楷模,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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