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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沧竣十五岁这一年,遇到了一个关乎人生的难题。

这个难题的根由,要从四年前说起。

自容家四年前来京城后,因容鸢与云朝容走得近,而云沧竣又总喜欢拜访大皇姐,两人多次碰面。

一来二去,玩得多了,关系也就日益熟络。

云沧竣在宫外的另一好友则是谢楠柏,也常聚在一起玩。

如今谢楠柏已满十八,虽说以前比同龄人晚熟,但长大好似就是一瞬的事情。

这两年忽地褪去了稚气,身量拔高不少。

神情气质更加沉稳,再加上清秀的面庞,往那一站,便如松如柏。

容鸢也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姑娘,静若处子,笑时眉眼婉约。

而年纪最小的云沧竣作为皇子,年至十五,该选皇子妃了。

因年龄大了,容鸢不便再常出来和云沧竣玩。

至于谢楠柏,也不知在忙什么,云沧竣找他,他总说有事脱不开身。

故而云沧竣在宫里待的时间就多了,时不时就被母妃叫过去谈心。

“竣儿,我已经给你父皇说过选皇子妃的事情,你可有心仪的姑娘?”

当柔妃拉着儿子,试探他心意时,云沧竣心里下意识就想到容鸢那张笑若春风的面庞。

“母妃,容儿臣想想。”

容鸢自及笄之年,就有不少人赶着上容府做媒,但容家父母疼女儿,在前来说亲的一圈对象中挑来挑去,最后只说似是没找到和女儿有缘分的。

那时候云沧竣就想:莫非容鸢是在等他?

这个想法如春日里最甜的花蜜,馨香又隐秘,被他藏在心里,连在好友谢楠柏面前都没提过。

眼下时机已到,他可以挑开那层纱了。

两日后,容家进宫赴宴,容鸢也其中。

宴会散去时,云沧竣单独寻了容鸢。

“四殿下,近来安好?”容鸢笑盈盈地行礼,身姿婀娜。

一段时日不见,她似乎出落得更美了,微微一笑,就牵人心弦。

云沧竣眼神局促地不知往哪看,只能落在她发间的珠钗上。

本来他想绕个圈子再问,可是她的朱钗太晃眼,他一下忘了准备好的说辞,张口就是:

“我听大皇姐说,容夫人在催你的亲事,你……你可是在等什么?”

说完这么一句,他扭过头,脖子都红了,双手在背后紧攥成拳。

容鸢听了他这般突然直白的问话,淡定的眼眸中也掀起了一丝波澜与忐忑:

“四殿下这番问,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确实是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晚熟的傻瓜开窍,上门提亲。

她抬头看了眼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云沧竣,心中有些猜测:

“我的确是在等……只是四殿下如何看出来的,莫非……”

云沧竣脖子上的羞意已经蔓延到了脸上,心里藏着花蜜也顺着血液流淌过身体每一处:

“我们认识这般久了,我怎会看不出你心意?放心,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喜讯了。”

容鸢娇羞地低下头,欣喜的同时又带了一丝疑惑:

“他可是亲口和四殿下说过?何时说的?”

“他?”云沧竣脸上的笑容淡了。

“我听说他月初随谢老夫人去了菩提山礼佛,可是他走之前告知四殿下的?”

柔光里,容鸢的脸上依旧带着云霞,眼中暖如春江。

云沧竣沸腾的血液却一点点地冷下来,冷到近乎凝固。

连着脸上的笑都冻僵在唇边。

他?

原来是谢三!

这几年,她竟是在等那棵木头!

好,好好好,合着自己还做了个牵线月老。

怪不得这两年他们都不和他出来玩了,说不定都是瞒着他私下会面你侬我侬了!

“等他回来就知道了。”云沧竣拂袖,面若寒霜地离开了。

五日后。

谢楠柏随谢老夫人归府。

云沧竣前脚听到消息,后脚就跨出了宫门,急着去谢府。

谢府的下人对云沧竣很是熟悉,看见他就笑着往里迎:

“奴才恭迎四皇子大驾,四皇子请。”

连谢府的看门口狗旺财,对云沧竣都热切得很。

云沧竣快步往谢楠柏院子里走,心中冷笑。

连谢府的狗都知道对他摇尾巴,谢楠柏居然背刺他,跟他抢心上人!

他要问个清楚,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沧竣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院子,见院内都是大包小包的东西。

忙活的下人们不仅没拆行李包袱,反而在忙着打包东西。

谢楠柏也没闲着,从书架上取下厚厚一摞的佛经,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谢三!”云沧竣跨进门大喝一声,然后被灰尘呛得咳嗽,“咳咳咳……你在做什么?”

谢楠柏闻身回头,放下手中的陈年书籍:

“四殿下来了。”

他不似以前那般童稚,却依旧温和,连着笑容也如一块羊脂白玉。

干净无瑕,目光一触及,便生出暖意。

云沧竣见他这棉花般的样子,攒了几天的火气,这时一点也发不出来。

也不知道容鸢怎么就喜欢他这棉花包子的性子?

“我本是打算明日去见四殿下的,此时来了也好,有些话要告知四殿下。”

谢楠柏带云沧竣去了主屋,亲自泡了一壶茶,请后者坐下。

云沧竣没好脸色地端起茶盏,敷衍地喝了一口,舌尖的香味让他一顿:

“这是青柑?”

“是,你去年说很喜欢,我今年便让茶园那边多做了些。”

谢老夫人手里有座茶园,因谢楠柏喜欢喝茶,就给了他手中管着。

谢楠柏拿出一盒茶叶,推到云沧竣面前。

云沧竣收了茶叶,别扭地喝了半盏茶,脸上阴晴不定:

“说吧,你有什么话?”

谢楠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茶香在空气中蔓延,将他的声音都浸染了清雅的香气。

“我已决定去菩提山修行了。”

一句话,如重锤砸下。

“菩提山?修行!”云沧竣差点滑了手里的茶盏,“你要去做和尚?!”

“只是先作为俗家弟子去修行,慧空大师说待到时机成熟,再正式收我为佛家弟子。”

谢楠柏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说一场春游。

云沧竣掷了茶盏,双手抓住谢楠柏的肩膀拼命摇:

“谢三你疯了,好好的谢府公子不做,去做和尚?谢老夫人同意了?”

他五官被时光雕刻得更加俊美,喉结锋利,那双遗传了柔妃的杏眼还有未褪去的青涩。

“四殿下我没疯。”谢楠柏只看了他一眼,便挪开视线,同时拂开了肩头的手。

“能一心向佛是我的福气,在菩提山吃斋念佛的日子很是平静,正是我想要的。

我父亲和二哥征战沙场,虽是为国尽忠,但手上沾染血腥甚多。

我于文韬武略之上并无大才,若能皈依佛门,替谢家与大瑜祈福,不失为一件幸事。

母亲已经同意我先去作为俗家弟子修行,给父亲的家书也已经寄出了。

此番回来一是送母亲,二是与亲友告别,两日后我便启程。”

云沧竣见谢楠柏说到这份上,就明白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半盏茶凉,云沧竣沉吟许久,只问一句:

“那你在菩提山,以后要是是想吃梅花糕了怎么办?”

从他们认识起,云沧竣每年都会给谢府送宫里御厨做的梅花糕。

谢楠柏眸光微动,捏着茶盏的指尖颤了一瞬,他看向窗外,轻道:

“再喜欢的东西,见不到,也就放下了。”

…………

云沧竣从谢府出来后,脚步沉重。

他心绪很乱。

一会儿想到容鸢娇羞地在他面前低头浅笑;

一会儿看见谢楠柏从容淡泊地说要去修佛。

谢楠柏要去菩提山应该算件好事,这样就没人拦在他和容鸢之间了。

可是谢楠柏是他这些年最好的朋友。

眼见这人要遁入空门,他劝不了,还从中获益,这让他有种背叛兄弟的感觉。

云沧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要是告诉容鸢这件事,说不定容鸢去找谢楠柏,能把后者劝回来。

但那样的话,他就真成那孤苦伶仃的月老了。

云沧竣愁眉苦脸地去拜访了公主府,找心中形象光辉的大皇姐解惑。

“四皇舅!”

云沧竣跟着婢女刚进花园,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

他捞起身前的小团子:“哎,小月月呀!让舅舅看看你长高没。”

云曦月笑眯眯地被抱起来掂了几下,手里还拿着扑蝶的小网兜。

“月月沉了些,又长大了。”云沧竣看着外甥女灿若骄阳的小脸,烦躁的心思暂时散去。

玉嬷嬷在旁边道:“四皇子,公主在前边的兰馨阁等您。”

云沧竣从袖子里拿出个浑圆晶亮的琉璃珠塞进云曦月手里:

“拿去玩,这是舅舅给你的弹珠。”

“谢谢四皇舅!”

云曦月一手拿着琉璃珠,一手拿蝴蝶网兜,被玉嬷嬷接过抱走了。

云沧竣看着那抹小身影,有些羡慕。

大皇姐和驸马感情真好,生了的女儿,不但跟大皇姐姓,还取了个这么宝贝的名字。

曦月,如日如月。

可见驸马对大皇姐和孩子看得有多宝贝。

当然,大皇姐对驸马也好,两人琴瑟和鸣,感情美满。

只有他,情路这么坎坷,还要在兄弟情和爱情之间纠结、苦闷、挣扎……

云沧竣耷拉着眉眼进了兰馨阁。

云朝容正要用饭,朝他招手:

“今儿怎么这个时候来?是不是还没吃饭?”

云沧竣摇头。

“觅春再拿副碗筷来。”

“是,公主。”

云朝容看看云沧竣那沮丧样,又加了一句,“再拿壶桃花酿来。”

觅春添了碗筷和杯子,映夏取来了桃花酿。

姐弟俩吃了几口饭菜,肚子半饱。

云朝容倒了两杯酒,慵懒地撑着脑袋靠在桌上:

“遇着什么天大的事儿了?跟大皇姐说说吧。”

云沧竣不客气地把酒往嘴里灌,甜腻的桃花酿在嘴里苦得像黄连汁。

喝了几杯,他就揉着发红的眼睛,大倒苦水。

从容鸢的笑说到谢楠柏的茶,再说到谢楠柏要去修佛,不知容鸢会多伤心……

原本高悬的日头不知不觉就落得偏西。

桃花酿喝空了三壶。

云朝容抱着空酒壶,打了个酒嗝。

云沧竣还在呜哩哇啦地说:“太难了,大皇姐我太难了……”

“这没什么好纠结的,听我说!”云朝容红着面颊,甩了手里的酒壶。

她用筷子从盘子里夹了朵菜花,晃晃悠悠地夹到云沧竣面前:

“爱情这种东西啊,就像菜花。菜就是菜,你非要等它开出花来,好看是好看,一吃却是苦的。

你就告诉容鸢吧,让她去劝谢楠柏,让他俩去吃苦菜花。”

云沧竣被这话震得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呢,就听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冷飕飕的声音响起:“看来,容儿跟着为夫吃苦头了。”

云朝容松开了手里的筷子,尬笑:“阿靖,你下值回来了。”

一身石青缂丝翠竹袍的苏靖远走到云朝容身边,侧脸被夕阳余晖照得更加深邃。

他转头看向云沧竣:“四殿下,时辰不早,宫门要落锁了。”

云沧竣再傻也听出来逐客之意了,见天色确实晚了,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夫妻。

他起身告辞:“大皇姐、姐夫,那我就先走了,改日再叙。”

“四殿下慢走。”

苏靖远弯身将喝得半醉的云朝容打横抱起来,往榻上走去,手臂箍得很紧,显然有些不高兴:

“容儿吃了苦菜花,喝酒解愁?”

云朝容心虚地在他怀里蹬腿:“不是不是,阿靖,我还没说完呢。”

苏靖远挑眉,把人放在榻上,圈在自己身下,一点点拉近距离。

云朝容伸手捏他的俊脸,舌头舔舔嘴唇:

“我们俩的菜花是韭菜花,又香又补肾,可好吃了。”

她唇齿间还有桃花酿甜腻的香气,舌尖粉嫩,惹得苏靖远眸色沉沉,嘴角却勾起来。

大掌在她软腰间掐了一下,低声轻笑:

“小没良心的,喝醉了还敢勾我。”

…………

云沧竣在兰馨阁外边听到云朝容那句“韭菜花”,脚底抹油,逃也似的离开了公主府。

他回到宫中时已经天黑了。

心情郁结,他根本不想洗漱睡下。

但下午喝了不少酒,脑子又很昏沉。

于是独自在花园散步,仰头望月色凄凄。

此时无酒以邀月,对影也成不了三人。

“唉。”云沧竣悠悠地叹口气。

兀地,侧边出现一道被拉长得变形的影子,正缓缓与自己的影子交汇。

云沧竣吓了一跳。

接着又笑自己一惊一乍,不过是有别人来了。

他扭头看过去,见一个颀长身影走来。

看清来人时,云沧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神情比见鬼还惊讶:

“啊,二皇兄!”

“你怎么有空来这?”

二皇兄这时候不应该在睡觉吗?

每日除了上午和下午各一个清醒的时辰,其他时间二皇兄都是忙着睡觉的啊。

云沧月踏着一地月光走来,淡淡地解释:

“今日下午没醒,方才醒来,便随处走走。”

云沧竣:……哦,原来你下午睡过头了。

“四皇弟神色不佳,可是有心事?”云沧月难得主动问起这个弟弟的事。

皇上容貌不俗,后宫妃嫔都如花似玉,这一届皇子公主,就没有不好看的。

月白风清,云沧月眉眼温润,这一刻还真像个贴心的兄长。

云沧竣借着酒意,拿手指向角落里的桃树:

“二皇兄,你看,那棵桃树喜欢上了旁边的杏树,杏树又喜欢对角的这棵柏树。桃树和柏树是挚友。

现在问题来了,桃树要不要帮杏树移植到柏树旁边?”

云沧月眼里带着玩味:“那柏树怎么想?”

云沧竣:“……柏树想被砍。”

云沧月:……

就在云沧竣以为二皇兄会沉默地离开时,对方开口了:

“世事有时,不如顺其自然,各按着自己想法行事。

桃李松柏,生死枯荣,各有机缘,桃树不必前瞻后顾,坦荡行事即可。”

月光清极。

桃树杏树柏树都唰啦啦地舞动。

密密匝匝的叶子,在风中似欲起飞。

云沧竣心头的乌云像是被风吹散了大半,他的目光触及二皇兄被月光照得清晰的侧脸,想起一个曾困惑许久的问题:

“二皇兄,你可想过去世外寻医问药,治好嗜睡之症?御医的方子治不好,说不定民间有隐居的高人能治。

我听说,你小时候很聪明的,只是被嗜睡之症耽误了。”

云沧月摆手,袖口的银线光亮:

“为人一世不能贪心,富贵荣华、亲人康健,足矣。

多余的,不必奢求。”

说完,他露出有些困倦的面容,打了哈欠:

“回去歇着吧。”

云沧竣向兄长行礼告退,两人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宫。

云沧月的袍角拂过花草,走至阴影处时,脸色晦暗不明。

他望向太和宫的方向,见琉璃屋檐高耸,灯影幢幢。

那里有玉砖龙柱,有碧瓦金漆,以及——

高不可及的位置。

他是大瑜的二皇子,母族乃是庄氏,外祖掌东南水师,母舅居吏部尚书之位。

若非嗜睡之症,他与母族大概早就受到父皇与大皇兄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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