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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阳城北二十里,北府白直中军帐。秋风吹帷幔,刘寄奴从草榻上猛然惊觉。

分兵以来,刘裕对着帐中沙盘耗尽了心力,两天两宿不曾合过眼。

是的,自从加入北府至今,他从来没有指挥过上万兵团作战的经验,这两天两宿,他只觉身心俱疲——

只有营中校尉入帐请示军务时,他才强撑着一点精气神;其余时间,刘裕的体力和智力仿佛被这陈设在大帐中央的沙盘抽空了,只剩下一副玄甲之下的七尺躯壳,只剩下长时间的木讷和缄默。

惊悸而醒,耳畔是刁柝胡笳,是营中战士执勤巡戍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帐外,金铁皆鸣,风头正恶,吹的战士们裲裆甲片哗啦啦作响。

大帐角落,有黄须道人摇扇煎药。

炉内是酸枣仁和柏子仁,水已煎得黄了,道人端着碗宁神的药汤,轻轻放在刘裕草榻一边的几案:

“虎行似病,鹰立如睡。这白直五军之中,你主将最大;不舒服了,该仰着就仰着,用不着强撑——没人笑话你。”

“道长,我做了噩梦。”

“梦么,都是反的。”

刘裕起来榻,犹觉天旋地转。扶身在几案前坐下,端碗吹吹药渣,皱眉啜了半口:

“可惜这点子酸枣仁,本是泡酒的好材料。”

“傅亮昨日禁的酒。这位傅居士,事无苛细都要摆弄摆弄——新立下来二十二条军规军纪,当先便是四条酒纪:

‘备战遂行之间严禁饮酒’、‘非大酺严禁饮酒’、‘各将佐严禁互相宴请’、‘严禁士卒至营外聚众饮酒’。

贫道的酒葫芦也教他缴了,这傅亮,难搞啊……”

刘裕轻轻一笑,旋又锁紧了眉头:

“道长还是帮我解解梦吧。我做了个很长的梦,等醒时,中衣都汗透了。如今我脑子里糊涂,阴阳不辨。”

“跑马了?”

“悲哉秋之为气,哪儿顾得发什么春梦?”

“我梦见……镇恶死了。梦中,那是在弘之的营盘,镇恶和个少年吵的很凶。嘴上饶人,那便不是他王镇恶了,可这争闹间,帐后忽地捅出来一柄利剑,一剑就削下了老王的大脑袋。”

“我还梦见了二弟,我梦见道济去了京城。我梦见,有十几名虎士团团摁跪了他,有个病怏怏的小皇帝就站在他面前。道济挣开众人的绑缚,不知为何,却不再还手,而是将头顶的武巾一把掷之于地,一张青脸,愤懑着,高抬着脑袋,怒视那小皇帝。万刃齐落,道济最后倒在血泊里,像一座崩塌的城……”

“我梦见许多人,梦见弘之,梦见敬先——这些人里有军中的老面孔,有的人我却从未在现实里照过面。我梦见个姿容俊美的高大胡人,那人头戴金冠,带钮铜扣,兽皮兽甲,手中是一把精雕百炼的环首钢刀。杀场上,抆血相视,弘之和敬先催马杀向了那人。不两合,三弟与弘之竟也死在那人刀下……”

“我半睡半醒,寻思这是桓玄手下的氐羌骑将。我早听说过,桓家握着两支胡骑,氐人骑兵是符宏所领,羌骑骑主则是羌帅杨秋。我梦中那胡人,衣饰和披挂却不似氐羌将士,我想破了头,我怎么也想不出这他妈到底是打哪儿蹦出来的强梁?”

“这一二年间,事多眠少,我常常噩梦。我梦见死在我和刘毅手上的京口郡守,梦见因我而不得善终的襄阳老人,梦见儿时对我动辄痛殴毒打的父亲和继母,梦见乱兵丛里被活活剁成肉酱的旧日弟兄;我梦见磨牙吮血的飞天恶龙,梦见自己沉没在滚滚的洪流、滔滔的浊浪……我梦见让北方胡国禽兽君主们充当人肉军粮的故土遗民,还梦见教南朝世家大族鞭笞奴役的千万渡江百姓……道长!我……我竟终日不得好梦……”

黄须道士一声长叹:

“这是累着啦。刘将军,这万人的合战,毕竟不是沙盘上挪挪棋子那么简单。虽有傅亮绸缪,万千决策,终在你一心之间。将军性情,本来豁达恢宏,可如今手底下这几十个营伍搅进杀场,一个决断错了,便能引发大兵团的连环崩溃——你肩膀担着汉南的山,后背又扛着石阳的岭,你是太累了……”

“这无常幻梦,不由恼得我忧心……”

“将军又何必忧心。那佛家讲究须弥芥子,有三千世界——

这世界王莽是半路篡汉的贼,那世界周公却成了窃取神器的鬼。

我道家,更有三十六重天:

这边厢姓张名二狗的是个凡人,那边厢他也有个模样无差的张二狗,攀云羽化,就他哥的成了飞来飞去的神仙!

三十六重天,离恨天最大。

也许另一个世界里,也有个刘裕,也有个道济,也有个黄须;

也许在那边,你三十出头了还在抱着骰子牌九呼卢喊叫,也许那边的老王真的死了,二爷真的亡了,也许那边的人心和正义也沦丧殆尽了,没人关心是非恩仇,也不会有人硬着脑壳在意天下兴亡与匹夫匹妇的三餐四季……”

“但那绝不是我们所处的世界,绝不是今天!”

刘裕喃喃道:

“不是今天,那绝不是今天……”

道人手捻天蓬尺,一尺敲击在刘裕头顶:

“自古成大事者,非有过人之能,必先有坚忍不拔之志。你最大的敌人,不是桓玄或司马,而是你起起伏伏的心绪、单枪匹马的孤独。我们的路太长了,畏途布满巉岩,你越走,站位就会越高。刘将军,站在高处的人,永远都是单枪匹马,尽管你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你,但是你自己明白,你永远只有自己。你要长成一座沉默的山啊,这天下需要你来震敕;你想得到常人得不到的荣耀,就非得忍受常人不能够承受的孤独和痛苦。”

“他佛家教你放下,我道人教你拿下!刘将军,傅亮是个好书生,我也确是和他投不来脾气:贫道含光混世,打从一落生,张嘴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个干字。不爽,就他妈的干!干就得了!否则道心摇晃,道行不涨。先干再说!”

“正如此,刘将军,万事万物,但求一个从心从欲、心欲通达。师父跟我说,习道者,调和铅汞都在其次,人生最大的修炼,是原谅——有意思的是,师父紧接着告诉我,反正他做不到。昔日,你刘寄奴潜龙未用之时,多少人跨在你脖子上屙尿拉稀?而后你抽出双刀,把狗日的们一个一个砍翻砍倒。如今你做个小小噩梦,又开始寻思什么因果?不用寻思,你是他们的报应罢了。”

“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两句大俗话,本是贯穿天地始终的金科玉律。他骂你,你骂回去;他打你,你打回去!他世家子弟横行无忌,恶龙当道食人,他他妈找死!

他自找死,你是道祖派下来拾掇他们的,你成全了他们,这就是积德!

我操,贫道拎着雷击宝尺乱世下山,一心是来帮你斩妖除魔的,不是来解签解梦的!刘裕,你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铁蛋,在乎他妈的什么好梦噩梦,你就这点胸襟?”

“刘裕,你常常向我问道。我告诉你,在我心中,究竟什么是道?

自在无为,无为无不为——

轻刀快马,活的畅快淋漓,不遗憾,不后悔,不憋屈,这就是老子的道!”

“孟家老大是午后回来的。看你睡的沉,傅亮不让惊动你。沙羡主力东军已动,在北线石阳渡口缠上了怀玉那几营流星马,大孟寡不敌众;全军覆没,他单骑回军,现在只剩一口气。怀玉说,王镇恶正在围攻沌阳——

和咱们判断的不差,老王并没有着急全力攻城,而是以沌阳为饵,派王元德领徒兵五营潜行北上,轻兵突进,切割了沙羡而来的东军大部援兵,企图围而歼之。”

“还有那蒯恩……”

“蒯恩如何?蒯恩回营了么!”

“今天清晨,孟怀玉在沌阳北郊,和蒯恩照过个面。据怀玉讲,左军蒯字营在林郊构筑阻击工事,以区区九百余众,断水断粮,苦守北线二十七个时辰,打退了东军五万援兵的十八次正面进攻——矢折弦断,今已死伤略尽。”

“怀玉从北线溃围南归时,经过林郊的我军堑壕,里面已经填满了弟兄们的战骨。孟怀玉突围不及,无暇掩埋,草草找寻了一过蒯恩的遗体,但见……但见东军为寒我军之心,把那九百阵亡士卒的人鼻人耳一一割下!蒯字营惨状,不可言说……”

“蒯恩,大概是回不来了……”

北府将军咬碎槽牙,双眼血红。一掌拍碎几案,手拖双刀,刘裕大吼道:

“沙羡!沌阳!石阳!打下汉南三关,老子要屠城!屠城!非得活剐了谢琰,非要扬了那二十万东军!坑杀……坑杀!”

“刘将军,中军开拔么。四营马军闲置一旁,杀心亦炽。”

刘寄奴沉声掀帐,打个尖厉的哨子,铁马疾奔近前。拖刀上马,刘裕咬牙道:

“中军符印早已交托了傅亮,我如今脱军独行,亲去沌阳问问蒯恩死活。傅亮强摁马军不动,画策在先,他是对的……

二十万甲,今日合兵大战。为人可率性而为;为将,却不能轻举妄动。中军自当不动如山,只是蒯恩存亡未明,我心却如何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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