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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世间焉有此等妄人,此等刁民,横行恩官宅邸,勒索缙绅府库。欺凌衙门吏,轻侮父母官,罔顾伦理,废坏纲常。哪般伦理,哪班纲常?原来大家都是凡人,吃谷屙屎,睡觉放屁,可一旦做了官,就好比是罗汉镀了金身,金灿灿,亮堂堂,屎尿无不甘霖,屁嚏亦为霓虹,端坐在云霞之中,供万民敬仰,受生灵祭拜,他若趁兴,就是晴空万里,他若烦躁,便是阴云密布,他若恼怒,那就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群黎受殃,百姓见了官,无不战战兢兢,叩首礼赞,真是天上神仙也羡慕!故此官为民纲,亦如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仙为凡纲,此谓伦理也!

仙凡既然有别,便生出许多规矩,小民就是贸然去拿眼睛看他,也是形同犯了弥天的死罪,这些做官的出行,皆乘豪奢的轿子,这轿子最是讲究礼乐之处,万万不能僭越,轿子前后有许多兵勇执旗拿伞,鸣锣开道,驱赶百姓回避,躲避不及的,便被恶吏们拿着水火棍披头砸下,打得骨断筋折,头破血流,也是没什么地方说理去。有儒生学子看得凄惨,特去问大儒胡铁心,胡铁心自有一番高论,正是因这做官是为百姓父母,因而视民皆为己出,知道棍棒之下出孝子,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才是这般狠心,这些儒生听了,点头连连,无不以为然。

刘雄一行这般忤逆父母,玷渎神仙,竟然也频频得手了,这叫县中一个秀才看见,心中愤怒,他姓吴名忠,平生秉持纲常,最重尊卑,听闻刘雄一伙逆伦行径,好似被刨了祖坟一般,乔装打扮去衙门传递消息,不巧正撞见嬴来,嬴来听了,哪里敢去捋刘雄虎须,忙禀告了县令张成,张成见刘雄发癫,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急得在堂内团团转,身边师爷道:“明公何事这般慌张。”张成道:“周先生,祸事了,那官庙街上的刘雄犯了憨气,郡中要他去索贼,他竟然罔顾规矩,连缙绅家中也要穷尽,他是个敢弑神的魔君,我这般若是去拦他,必定挫了衙门的威风,若是不拦,日后各方怪罪,本官又要吃挂落,进退两难,是以长叹。”周师爷微微一笑道:“明公,那刘雄是当途猛虎,择人而噬。缙绅为洞穴豺狼,狡而多黠。既无苦主来告,此事还需一个避字诀,日后纵有鼓噪,上官亦不能诘责。”张成赞道:“先生所言极是,此计甚妙!”于是张成携带师爷,共去城外私访去了。嬴来久侯张成不见,待去看时,已全然不见了踪影,脑中一转,知道他是避祸去了,眼见烫手山芋捧在手中,心中叫苦不迭,转过前堂,命衙役将吴忠按在地上,不容辩驳,先打了二十大板,喝道:“大胆刁民!雄爷乃是县里贤良,奉公索贼,你是如何听信谣言,诽谤无辜,先打你二十大板,权作小惩,胆敢再犯,须知衙门的棍子好受,雄爷的拳头难挨!要紧时,你全家也脱不得干系!”吴忠本是一颗忠心,又有谄附的念头,原想来告,得几文赏钱买酒喝,不曾想嘴上没落实惠,反倒屁股吃了一顿板子,他见胥吏与刘雄穿一条裤子,念起刘雄的恶名来,又惊又惧,竟吓得连夜贱价变卖了田舍,合家逃到外郡投奔亲戚去了。

嬴来唬走了吴忠,知道这里是个是非场所,也寻了个由头,带着衙役去村中巡捕缉盗去了,其余各色人等,无一不是人精,见走了上官,也一哄而散,各自出去躲避,留得一个衙门空空荡荡,后来陆续亦有几个义民掩着面目来通讯息,却连猫狗也不曾寻见一个,只得悻悻走了。

另有几个机灵的去于府上卖乖讨巧,话方说罢,却见于老爷须发皆张,几个家仆揪住几人衣颈,不由分说掌掴了几记耳光,各自一脚踹在草中,又有几个家仆手持棒棍,恶狠狠将他们打走了,原来这于涛最恨别人音“熊”字,乃是他看圣贤书籍,见圣人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知道这世上有熊愈多,而鱼愈少,如今年纪老迈,更是忌讳,只怕别人多说一个熊字,他便少活一天,这几个日游神不名所以吃了打,仓皇逃走,还在寻思道:“这于老爷这般持重,雄风丝毫不减在衙时候,果真是个积年为官的老大人!”

于涛这般避讳,此中有个家传的渊源,不知哪代祖宗立下规矩,见鱼不得说“鱼”,概以“水龙”称之,遑论吃鱼,真如吃祖宗一般。七代战乱,他祖父饿得就要死了,顾不得祖宗规矩,捉了水龙煮了吃,不想这龙肉细腻鲜美,老头儿好吃得流泪,狼吞虎咽,三两口下去竟被龙刺鲠在喉间,十几日米粒难进,竟被活生生饿死了,合家只以为是祖宗降罪,故此特别谨记。不过一年,全家逃难到山东济州郡,不合遇到了水匪,全家三十多口人在河上全部吃了板刀面,唯留他个独苗幸逃生天,爬到岸上问了才知这县唤作鱼台,乃是春秋时候一个国主看鱼的场所,不想过了千余年,让他全家进水喂了王八,他便此般忌讳,连含个鱼字的地点也不敢去。

此般敬畏,以至他发迹之后,家之中更是百般避讳,凡“于是”皆作“便是”,“愈加”作“更加”,无有“兄长”,只称“某哥”,无有“胸前”,只称“腹上”,巧言文过,甚为荒谬。逢有节祭,家中酬神,必嘱托伶人道,那楚太祖的老婆不得作“虞姬”,要做“龙姬”,凡“英雄”处,皆作“英狗”,他每日所食熊掌,亦称之曰“狗爪”,家人或有疾恙,医生写方子时,“雄黄”作“狗黄”,“熊胆”作“狗胆”,“鱼脑石”“醉鱼草”之属,皆以“龙”避之。

天幸他家是个书香门第,让他在乱世中囫囵完了蒙学,全家葬身龙腹后,正遇上太祖爷的兵马经过,充在军中鸣锣擂鼓,他年幼又是俊俏,被一个将官看中了,收在帐中听用,本欲做个泻火的小厮,不想这于涛亦略通文墨,这将官惊喜不已,愈发把他器重,日久了,他骨骼宽大,也生了须髭,更兼尻门松弛,这将官有了新宠,便把他推举到幕府做个文吏,因他是侍奉人出身,最会谄谀,不期阿附上了公辅重臣齐山侯,齐山侯争夺楚东,便把他外放此间做了个提学官。

他在楚东主持学务,学子们知道他的雅好,作卷穷书北冥巨鲲,对策必讲东海鲸鲵,因此拔擢者不计其数,时人谓之“龙门秀才”是也。不期一次在学宫教导,他博古论今,兴致所到,慷慨豪言“君子当有鸿浩之志”,如此惊人之语,台下学子无不莞尔,或有修身不逮者,憋得脸涨,龇牙咧嘴,于是满堂哄笑,无不前俯后仰,此般美谈,自然传遍天下,人都讥笑他作“鸿浩学政”,他尚争辩七代罹乱,穷巷陋室,子非鱼,焉之鱼之困云云之际,神京自觉无颜,一道谕旨将他罢官,任他江湖遨游去了。索幸他还有个儿子,名叫于波,颇具出息,主持楚东刑名兵备事项,须知此类职务,最易敛钱,他儿子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虎头鲨,故攒下金谷银山的家业,此般作恶虽多,赖有金鳌石鳖的藏身本事,许多虾兵蟹将护他周全,谁也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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