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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钱都不管了,什么事都放下。辛瑞萍到家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她撂下东西抱起当院里的改改,狂喜成放声大哭。兄弟低着头,捏着自己腿上的被角。那天晚上村上的人都知道了,满月洒落的银光中,锄头被遗弃在地里,升仙庄的人们考究起当初此地的源流。谁能想到,仙气从最破落的那个缝隙里涌出,还挡不住,谁让这村子是姓辛的,大概他们的先人说了算呢。大家都拜一拜,否极泰来,下一回轮我家。

从一个深秋到隆冬,辛红军的生命触底反弹,生长成他意外的一种模样,他从不敢寄望的别人的生活成为自己的日常。现在他就爱看着改改,看她看在电视,看她看书时一个一个字磕磕巴巴的念下来,看自己能看见她的每一刻。有时会在酣梦里惊醒,狠狠抓了一把身边的被褥,被她刚才从自己意识里遁去而骇然。恐惧来自对眼前这一切真实的怀疑,而这偏不是臆造,是每天的一口水,一碗饭,是那日日隆起的肚皮。他看着一只蚊子在蚊帐里飞舞,便直起身子,不打死就不睡了……

最后起名字的时候,辛忠厚抱着自己孙子喜极泣下,偏过头,怕打湿了孩子皱巴巴的脸:改改,你给娃起个名字,你说啥都行。

人们站在改改面前,带着膜拜的虔诚,看着她虚弱张开手,要继续抱着自己的孩子。她第一个想到的名字是“辛电视”,那个冥冥之中引领着她的那些幻象,带她来到他的身边,这里有种子,自己就是土地。那时,她心神俱疲,不知身在何处。

为了消解对这个名字不满意,还要取一个小名。改改没有思索:圆圆,垣丘地圆。

好好好,圆了好,吃胖胖地,你看我圆圆这肉。辛瑞萍又抱上舍不得撒手:改改,把我吓得,你再给弄个球球。

球球好么,要么叫球球。

不敢,不敢不敢……

再开春的时候,谁也劝不住,改改除了喂孩子,每天的流程一样不落的执行着。让三个人实在过意不去。辛忠厚年轻时是好把式,也没见过谁家这么勤快的婆娘,一个真顶几个,拦都拦不住,天生爱干活一样,挑不出一点毛病。要说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倔,干什么的那股劲怎么都拦不住。圆圆发烧那天晚上,医疗站的大夫刚好不在,辛忠厚急忙就去找村长,回头怎么也找不到母子俩,吓得魂都没了。结果出村老远的路上,改改抱着孩子正往远处去,村长问:这二半夜你跑哪儿去?

垣丘。夜色清朗,大地静谧,村长看着这个抱着娃疾走的女娃,有些不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她的劲头儿和谁都不一样。本地女人的内敛细致,绵软,缺些胆气,以前的男人手痒爱捶打。到他这一代,女人的类型多了,连改改这样的都有了。

时间在每个人的感受里都不一样,而改改几乎是稳定的没有起伏,很难被外界去改变,每一天的计较就是每件每天重复的事,不皱眉头或者叹气,他们觉得她可能就不会那样,什么事情也都愿意听她的。辛红军已经坦然于现实,常被自己曾决绝的自尽惊吓——万一真死了,哪儿还会有现在。他不再厌恶自己的身体,在幸福里,人舍不得自己被排距,而且会将更多的力量表达出来,至少会是这样的蓄势。

这几年,辛瑞萍越来越频繁的回娘家,每次所见变化中,自觉得都有不可思议之处。虽说没修新房,可把瓦换了一茬,屋里青砖墁地,各房到院门口也铺上。院侧的那片菜地,到夏天吃不完,已经得左邻右舍的送。改改还打问着村长,想雇车去窑上拉砖,结果不几天,那个王师把一车砖卸在她家门口,还有水泥沙子。这些意味着政委的威力与对他们的诚恳,没有没代价的恩惠。村长和众人一样诧异,还是那些地,添了两口人,怎么就能过成这样。断壁残垣的以往似乎就等着绝户,而一个心智愚钝的女人,就能力挽狂澜。他为自己偶然的远见感到满意,觉得是行善了。

那时候的政策可以接着再生个娃,是辛红军不答应,他眼看改改一天的劳碌,虽然是自觉自愿的劳顿,从没有怨言,但时常为自己无法分担而紧张。人都有限度,极限就会绷断,再多一个娃,改改又多了负担。他觉得自己也需要变化,该干点什么才是。老两口也坚决反对再要个娃。人得知足,既然辛家有后,何苦再把人往死里劳。都是庄稼人,明白汗珠滚下来是砸在土里,其中的煎熬手上的老茧心里的恓惶知道。改改现在一顿要吃两个馍,跟最初比起来已经明显黑胖了些。在他们看来,她眼神里最初的怯还在,而多了和善从容,实诚就一直有,不作假。

只要没有雨雪,改改会让辛红军在视线以内。而孩子是跟着奶奶在家里,她放心。按说这样的生活对于辛红军来说是梦寐以求的,而也许那是些没有进入这种生活的人的失落感,男人身处其间,这样的时光一天天重复,他觉得自己的恐惧感在某处生长着,有时的刺挠人,很锐利。村子里的人那些由衷的羡慕以嘲笑的形式表达时,他慢慢从享受蜕变成厌烦,也是对自己继续被动存在的急躁。但现实的蒸蒸日上让他说不出来,改改总是不由分说的让他歇着,什么都不要干。这还没法沟通,有的事和道理她确实绕不过来。

劳碌让人没那么多精力再去思虑更多有所牵扯的疑虑,尤其是在土地上谋生的人们。云彩遮不住太阳的炽烈,汗成了渠接引下去,那种消耗出的衰竭感已经不再痛苦,持续也不再是承受的勉力。重复,一天,一季,每一年。改改也疲劳,而在她的世界里,很多东西充盈着饱满,内里的感受本质上区别着他人的认知。缺失某种复杂思维的生命,天然不会判断和预计更多可能。有时候这是他人眼里的缺陷,而他人是别人,改改是别人的他人,人们和她之间,显现出来的协调事实上无法融合。吃粮度日,人分良善邪淫,总归机缘巧合,尽数一言难尽。好的时候的恐惧感也是忧惧。

她觉不出——也想不到——辛红军内里的难受,不知足的狼心狗肺一样,而她觉得他不像过去那样那么爱跟自己认字、看电视、谝。改改也有闲暇,那时就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对他更好,给他更多,晚上搂着他。有时她想办法带着他去城里,不是去医院看病,只是走在街上看热闹,吃几个油糕或者一碗饺子,就是逛。她不知道的是,越是这样,辛红军就越难过。这超越期待的生活来临时,灵魂缓缓跟上来了,不舍昼夜,乌云时不常的会遮住月亮。

再好的愿望就是这样成为平行而被动的日常,不是一宿一餐的踟蹰,那些鞭挞时光最深处的深切,日月如常,在隔着知觉的身体里,成为孤独而无法排解。那些不总是出现,却不断咬噬,什么样的藤蔓也无法承受,都在念想里等待人的变化。物质可以暂时让许多事物迟疑一下,酒的晕眩和糖的愉悦都是,还有晚上的亲昵,两个人只两条腿的震颤交合,更深切的理解实质上会曲解成流刑般凄凉。都是人,那时是一团肉。辛红军越来越多的要忍住自己的歉意,说出来的就是伤害。改改是想再要个孩子,而这事只要提起就会让两人的床笫冷寂,她不理解辛红军害怕的曲折因由,又没能力说清楚。几年来改改明白,种地没什么不好,就是让家里能更好一些的可能性不大。城里有干这个干那个的,连姐都能买凉皮烤红薯,她琢磨着自己肯定也能行。

想着光景再好一好,添个人口大概过得更好。改改不会说,想好了就会做。

当她说想去城里卖凉皮的时候,圆圆还在炕上爬,其他三个人停下来。端着的饭碗,拿着的筷子,都添了分量。谁也不会评价这个想法,这家里,改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主人,可不是都不行,只她自己不觉得别人指望里的笃定。没人反对是他们没理由张嘴。改改为什么他们都清楚,但更清楚她的每一滴汗都会滴在人心里,成为一种分量激发愧疚。毕竟就是个人,要是她垮了,今天的生活不就是场梦了么。

地里活都做不过来,看把人劳成啥咧。辛忠厚放下碗,鼓起勇气似的认真看着改改。

可说啥呢,差不多就行了,我看就好着呢,好就没个头儿。冯素琴也不吃了。

辛红军没说话,安静的吃完碗里的饭,爬过去抱过圆圆。他很快就会站起来走,再一年就会满院里疯张,而自己依旧只能看着旁人忙活,继续做壁上观。这是人不知足还是于他人的歉意,他自觉家里的变化已经更张为另外的样貌。改改来了以后,这个家的变化是他们无论如何没有预计的,持续变好,就是她一直拼命。而改改自己不那么想,不会有常人正常的利害计较,这才是他人挠心的地方。

地里不影响,闲了才做,早上去后晌就回来了,我帮我姐做过。改改已经吃完,把碗拾掇到一起放在茶盘里,起身去涮洗。这话出口就意味着决定了,她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不过就是他们反对,拿什么去反对呢?她是为谁啊。

麦收落停的第二天一早,该算四更天,改改就把火点上了。老两口赶紧起身进了灶房,改改硬叫他们回去歇着,此刻天慢慢亮了。不一时,改改两手拎着碗筷、调料还有凉皮,往公路上走去。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垣丘在坡下面像蒸笼一样开锅了。她在路口等着,班车还没来。看着自行车、三轮、行人往垣丘去。过来辆很小的三轮,看着怪怪的,上面还立着一双拐,分外扎眼。近前才看清是一辆三轮摩托,那个白胖的人到她刹住车。这台红色的三轮竟然还是两排座,跟小汽车一样只少个篷子。

你是红军媳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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