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吉林的咳嗽病越发严重了,咳起来时间短了,就是更急促,像绕阳河上的火轮船,突突成一个,,倚着土包子上的老槐树坐下。
吉林本名赵吉林,六岁那年郭鬼子反奉,打到了锦州,他爹被抓了壮丁,再没回来。一年后,随母亲改嫁给了桑林镇的姬老歪,老歪便给他改了名字:姬林。吉林从心往外腻歪这个名字,特别是十二岁那年妈一场大病也没了,他就更加是在乎“吉”“姬”二字读音上些许的差异,老歪不在的时候,一定会纠正别人的。吉林也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在老歪家讨生活,又被打怕了,不得不低头,所以只弄些小字眼儿,从不敢提“赵吉林”这个大名。
姬老歪家的这三亩半地离屯子不远,在树底下能看见大半个屯子,前街张嫂家的花门帘子还是那么咋眼,特别艳,带的泥坯房子都活灵活现的,显得斜对面的那座青砖房院子倒是没了生气。
那青砖房院子是老赵家的,只是现在没人住了。这事得从光绪二十七年腊月三十说起,老帅张作霖部那时还是保险队长,被大匪头子金寿山偷袭,带着汤玉麟、孙福山等弟兄还有老婆赵氏和大闺女首芳奔向八角台,在途经桑林镇时,为了行动方便,将妻女藏在离桑林不远的张景惠家。老帅当上八角台团练长后又把娘俩秘密地转送赵氏娘家叔伯侄的这座院子里匿居,小张总司令也就生在这里。东北易帜后不久,小张总司令的私塾崔先生到过这里,那可是屯子里难得热闹景象,可惜日本人来了后,再也没了光彩。
后街第一家就是姬老歪的泥坯院子,吉林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反正也没人找他,多半以为他死外面了。不远的辘轳井有个小娘们儿的身影晃动,吉林刚刚熄火的肺子又翻滚起来。妈走了没一年,老歪捡回一个女孩,不精不傻的,问啥说不明白,总算记得自己叫喜娣。老歪吉林爷俩的生活本就青黄不接,但老歪还是留下了喜娣,说是为姬林养的媳妇,省得聘礼钱。吉林后来才明白,喜娣不是他的,是老歪留给自己的,对外还要说儿子媳妇老公爹。喜娣又是个憨货,半年多前发现怀了身子,老歪乐得真歪,吉林的咳嗽病也越恨了。
这事有姬老歪的狡黠:从吉林妈嫁过来,她身体就一直不行,没怀过,更别提生个一男半女了。老话讲“男三女四,光棍无嗣”,也是四十多的人了,没个自己的崽子,死后谁给摔盆打幡。指望吉林?那个和他妈一样哆哆嗦嗦的痨病鬼?没准还活不过自己呢,还得自己想办法。
缓缓肺子里的起伏,吐了一口浊痰,“又不回这个家,往这晃荡个什么劲?”吉林心想。“缓一缓回庙里去,郑老爷今天要个什么茶,还没喝过哩。”
吉林沿着灰墙绕道正脸,庙门不大,门上有匾,虽然不认识字,但知道写的是“万福寺”。这万福寺始建于乾隆年间,一座小院,清雅古朴,道佛两家同存,清朝末年以来兵荒马乱,即便是桑林镇这辽中要道、水路码头,也没什么香火了,前年看庙的老道回县城养老了,这庙就空了下来。
吉林本和这地方没什么往来,烧香拜佛是要钱的,他没有,一切要从郑教员郑老爷说起。
郑教员全名叫郑光梁,今年四十岁,个子不矮,很有读书人的样子。按照满洲国“新学制”的要求被派镇里,主要教授“满语”即汉语,还有“未来语”也就是日语。郑教员不愿住在镇中街里,最后选择宿在万福寺。
开春,打得一手好窝子的吉林抓了几尾开河鱼,准备弄俩零花钱,买点甜嘴压压咳嗽。这绕阳河的开河鱼是一绝,冬季河水上冻,鱼在冰中不食不动,至来春冰开取之,极肥美,尤以鲤鱼为佳,味道鲜少土腥,据说有大补医病的功效,被誉为“活人参”。正巧被光梁遇见,要买了尝鲜,瞧官家人就腿软的吉林死活没要钱,丢下钱就跑了,后来光梁又找到吉林,给了鱼钱,一来二去算是熟识了,瞧吉林老实可怜,自己又缺个伴,就留他在万福寺一起住。
见吉林进屋,光梁招呼他坐下,递过一杯热茶,吉林因为走的时间长了,没喝到嘴先咳嗽起来。
“这是桑叶茶,甘寒益阴,清泄肺热,凉润肺燥,对你的病应该有好处。”光梁说“桑叶茶以霜降后的为好,这些差一点,先喝着,上冬了,药效更好。”
吉林听不大懂“肺热”“肺燥”这些话,但郑老爷说有好处那一定是有好处,桑叶茶又好苦,像药汤,没准真能治好自己的病,接连喝了两大口。
“吉林啊,你说咱们这叫桑林镇,为啥没几棵桑树呢?”
“啊?!玄是老人起名的时候看错了”
“人名会起错,地名不会,一定有他的道理”光梁摩挲着手里的钢笔“这里本来是桑树的地方,后来被杨树柳树占了,但她还是桑林,她在等那些能这片土地上再次长起成片桑树的人”
“咳咳……”吉林不大懂这话啥意思,但光梁是吉林半辈子遇见最有学识的人,奉天啊、新京啊他都知道,大鼓书里说的神仙也许就是这样,他说一些自己不懂的话也合理“郑老爷,天天喝这茶,我的病会好吗?”
“孩子,治病呢要郎中,要用药”郑教员收敛了心事,有变回了教员模样“茶只是帮忙而已。”
找郎中抓药的钱吉林一定没有,否则也不会让自己病得要死了。
在桑林镇,洪镇长绝对是个人物。
那年春节一小绺子土匪路过桑林的时候病倒了,那时还是老洪的洪镇长带着几个兄弟子侄乡里哥们干翻了他们,得了四杆枪,两短两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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