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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与恶,可以这般和谐的存在于一个村子里,存在于同一个人,同一群人中,一点也不矛盾。那时候,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天月亮很圆,很大,很亮,亮如白昼。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夜晚,年轻的人们通常都是花前月下,散步浪漫呢。

而这一夜,河西村在哭泣。

说河西村在哭泣,是说村里的大人们在哭。整个村庄笼罩在悲切之中。

老先生来了,在圈外站了好久,依然是一袭长衫。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凝重,以我后来的经验,老先生当时心里是十分悲伤的。

小脚老太太也来了,她拉着邹国龙的手,抚着他的身,一直哭,很是哀伤。

“好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太太也有八十多了,和老先生一样,都是属于上个世纪过来的人了。面相十分慈和,对谁都好,村里没有一个人说过老太太的坏话。如果有谁说老太太的坏话,那那个人就一定是坏人。大家是这样判断的。

我们称老太太叫做“大奶奶”。叫她大奶奶,其实并不是因为她是“奶奶级的”,而是她在年轻的时候,大家就叫她“大奶奶”,一直这样叫过来的。

据说,她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娘家的家境相当好,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姓很稀有,姓蓝。小时候读过书,识文断字。各种女红、针线,那是做得真好。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针线活就叫做“女红”,而且这个“红”不读“红色”的“红”,而是读做“工作”的“工”。凡妇女以手工制作出的传统技艺,像纺织、编织、缝纫、刺绣、拼布、贴布绣、剪花、浆染等等,都称为“女红”。

我怎么知道的?我和老太太玩啊,她会说的嘛。

当然,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得有人会,没有哪家衣服不破的,没有哪家的鞋子不破的,都需要缝缝补补,更有甚者,很多人家到了过年时,给孩子做新衣裳也都是做母亲的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较少人家能请得起裁缝师傅来家里做衣服。我记得,冬山村就有一位裁缝女师傅。

其实,我也会做针线活,缝个衣裤洞、缝个纽扣啥的,也行。

记得前几年,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缝补衣裳》,不仅写了自己那晚缝补衣服的过程和感想,还把中国衣裳史考据了一番。

不过,我的针线活,可不在家里学的,是到部队后班长教的。当兵的人,哪有不会洗衣做饭、做针线活的呢?都得会。

我看过蓝老太太八十多岁时织毛衣,那光洁圆润的竹针在她指尖飞舞,软软的毛线在她手中绕来绕去,也像跳舞一般,女孩子们都看傻了。

不管是衣服上,还是鞋面上,经她缝补的小破洞,就是好看。她不是缝补上去的,是一针一针绣上去的,密密的针脚,整齐的排列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丝线巧妙搭配,组成了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儿。

有时候,她也会对邻家女孩子说:“这么大的姑娘了,也该学学针线活了。”说完,便吟吟的笑。

蓝老太太永远晒不黑,虽然不白,但完全不同于其他村妇那么黑不溜湫。脸上虽然布满了绉纹,却是光滑的绉纹,好看的绉纹,不是那种粗糙的、难看的绉纹。

后来我想,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胚子。那脸好看,那眼睛好看,那身材到老了还是好得很。就是走路一巅一巅的。

我不知道蓝老太太每天看不看书,好像是不看的。只是偶尔会来上一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对着我说,我那时根本就听不懂。

大奶奶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裹了脚的老妪。再后来的,都是大脚女人了。

大奶奶哭的是真伤心。她是心痛孩子,才几岁呀,就没了。

“天啊,你为什么不来收我啊。疯狗啊,你为什么不来咬我这个老太婆啊。我也活够了啊,不要收走孩子啊,不要咬我们的孩子啊。天啊……”

蓝老太太哭的是真的伤心!

而我们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吓得害怕,已经不知道哭了。一群小孩子围在外面,站在大人身边,也不太敢靠前看邹国龙,虽然天天一起玩,这时候却是不敢看的。

就是没有哭。我现在想起来也是感到奇怪的。

“名字太大了,镇不住啊。”老先生说,“名字里有个‘国’字,已经够大的了。还要加上‘龙’。‘龙’是什么?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又岂是一个种田的老百姓能承受得起的?”

“命该如此啊。莫哭了。”老先生默默的转过身,我看到他擦了擦了眼睛,就度步回去了。

人的一生,是哭声中到来,哭声中离去。

来的时候,是自己哭,通过哭来向全世界宣告他的诞生,要是不会哭,那完蛋了,爹娘就要哭了。急得拍了自己屁股再拍婴儿屁股,还不哭,就拎着双腿拍拍屁股,不哭不休,婴儿一哭,大家才有笑脸,开心的欢喜笑了。

去的时候,是别人哭。

村里老人驾鹤西去了,送葬的人是一脸悲伤,出殡的时候,遇到至亲好友来送,点三支香,定要哭几声,主人便陪着一起哭一阵,再来一位再陪一阵。

总之,人死了是要哭一哭的,如果邻居听不到哭声,那是要被村里人说成“风水尽头了”,就是“风水”太坏,从此这一家人就没有“好风水”了。

轮流反复陪哭,让悲痛缓冲一下,减轻一点,也是好的。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大家才会露出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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