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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那知歧好生无礼也!借着其叔北援代国,邦内调兵之际,竟在我赵氏治下恣意掳掠,搜刮民众!”正三十余岁,不久前才从父亲赵鞅手中接过赵氏宗主之位的赵毋恤却是练就了一身难得的好脾气,闻着家臣怒不可遏的话语,犹自古井无波,泰然自若。他本乃狄人从妾所出的庶子,家中地位也就比臧获仆役高出一线,是以素来秉持分寸,知悉忍让,目下形式比人强,他只得和声宽慰道:“暂且先退一步,肥勇。”

这肥勇乃是白狄显族肥氏后裔,因昔阳为晋所灭后宗族离散,辗转安家于晋阳一带,才投奔了赵氏。因其为人忠顺悍勇,又与赵毋恤同出狄人一支,年龄相近,故从赵毋恤锥囊起,就被分置为亲随,如今资历最深,已是总领赵毋恤安危的亲卫长。

十载与共,朝夕相伴,肥勇见证着赵毋恤由寂寂无名的诸公子之一至乾纲独断的赵氏家主,彼此的关系早已不只是君臣,而是近乎于真正的骨肉兄弟。若放在平素,家主有言,他必然勒令自己约束怒气,可目下已是这般田地,委实不啻于被小辈按在明堂掌掴,又怎能教他默不作声呢。

但身后刺来的刀剑太过阴狠伤人,肥勇不愿再提及而刺伤主公,抱怨的对象便指向了外人,他道:“若非那鲍氏鲍息太不济事,耽误了宗主的大计不说,还不听调遣,否则宗主怎会落得如此光景!”

端坐在案后的赵毋恤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喟叹道:“时也命也。”晋土唯他赵氏采邑距燕邦最近,理所应当点他为将出师相援是不假,可其中未必没有别的因素。

自老士家与荀家借族叔赵午之事衍变成的内乱而伐他父赵鞅不成,范与中行反被四家奉定公令击败逃齐后,国中局势就已发生大变,任正卿之知氏一支最强,其余三卿次之,而三卿之中,又属他赵氏最强,魏、韩次之。明面上知氏对他赵氏的打压固然没有,可私底使得绊子嘛......就比如此前仓卒命他救燕,他奉父亲遗命任宗主未久,各支尚未驯服之下兴师,族中便以他之出身狄人,诸子晚生暗自诘难,若非长兄伯鲁仁厚,未受挑唆而告,他还蒙在鼓里不知。

而同样援燕一事,亦是暗藏伏线。齐国田乞主政时输粟资范、中行拮抗乃确有其事,但其子田常弑齐公,定谥为简后,便忙着归还鲁卫侵地,结好越国,修好晋室与四卿。只是这修好一事里,同样包藏祸心阳谋,齐使赉(lài)赠薄知氏而厚三卿,更尤厚自家,此中款曲为何?还不是田氏逢迎是假,鼓动倾轧是真,好教自身安稳蚕食齐室与众世卿。

偏偏那知瑶明知田常用意,还倒履相迎,任由田氏藉齐公室之名,遣了国中那鲍氏来援燕国。要说这鲍氏,本乃齐国名臣鲍叔牙之后,累世尊宠不减,端的是一国显贵,可谁教那鲍氏家主鲍牧糊涂如斯,因与悼公有隙,反被田乞利用行了忤逆弑君之举。惹得他父赵鞅奉晋公之命来伐,齐国家家人憎鬼嫌。

鲍氏因此而深恨田氏,却又不得不奉田氏假借齐公之令出兵为一,田氏赉自家厚礼为二,父亲尝伐其邑为三,赵毋恤估摸着还有知氏阴结鲍氏,好言许诺为四。是以援燕之战两军异心,满是波折,凭何与那宣国人交战,保燕国不失?而最令赵毋恤感到心累的是,迩来晋阳之内有流言风起,言他赵毋恤因狄人所出,阴结了宣国,拥兵束手,坐而不发,才致生灵涂炭,召公四百年基业为丘墟。

或许是那鲍氏推诿,可这儿是他赵氏主营数年的都城晋阳啊!

若无他那些叔伯兄弟默许甚至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安能甚嚣尘上,传到他这个家主的耳旁?身为家主掌握不了一家,真是莫大的悲哀,想到此处,赵毋恤嘴角不由摇头长叹,他早就洞明其中要旨不过利益二字,试想文公,谁会因其妣乃戎人而非难?所谓血脉异人皆不过他们的由头托辞,他们不过觊觎着父亲传给他的宗主,觊觎着自个儿的采邑,他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啊。

他虽看不过,恨不能拔除这些家中的蚂蟥与水蛭,奈何父亲弥留前尝与他有过一番话语。虚弱而断续的话语至今犹在耳畔回响:“毋恤,赵氏一门历下宫之难不过四世,族中已有人沉湎浮华之中,可觉可笑?”彼时的他回应道:“欲成参天,难免黄叶。”父亲皮肤松垮的手掌拍了拍他的手背,带着笑意揶揄道:“场中就你我父子二人,若想说其是蠹虫便说了,何必遮遮掩掩,以黄叶为饰。”

彼时的他沉默不语,似在默认,父亲一阵咳嗽,接着则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了他,“黄叶萧疏,蠹虫噬根,门下若无风雨环伺,任尔拔之祛之。”他自以为读懂了父亲的意思,顺着往下说道:“父亲是想劝我,二世不远,棠棣不可伐?”不料父亲却是摇了摇头,道:“社树独一,何来棠棣?不过赵氏之养料也。”接着,便以小憩结束了对话。

枉父亲一番提点,斩衰苦心孤诣,到头来好似全然白费,饶是赵毋恤不信命数这等玄虚存在,也有感于多舛,何以每每为山九仞之际,总有那宣人倏忽出没教他功亏一篑?藏符之纵深如此,旁支之拥戴亦如此。

怅然的涟漪在心湖中转瞬即逝,赵毋恤拿出人主之资,转而宽慰起了臣子,“乃大啊,不用介怀,鲍氏之败实乃其咎由自取,损不得我赵氏一毫,区区折辱,于我更是不足挂齿,至于那小辈知歧,不过一蠢货也,无所谓的。”话虽说得掷地有声,可结合目下境遇,更似是宽慰之词,肥勇也只好顺着主上意向,以卦辞道:“宗主或跃在渊,必无咎也。”

肥勇之所以得名勇字,乃父辈望其勇武非凡,然勇则恃武,恃武则骄,骄则身殆,族老故以乃大字之。无论名、字对于文教的寄望都近乎于无,还是赵毋恤勒令他读书识字的,偏偏这大老粗要在自个面前现世,他也就同样以卦象回敬道:“六二方才相符。”

能记住前面乾坤几篇已算得肥勇用功了,他哪里记得更后面的卦象,一阵犯难下,不由猛挠后脑勺,看他这幅憨态,赵毋恤也就停了调笑,主动为他道明原委,“其实我也想看一看,知瑶在前线鏖战搏命之际,却见着自个信赖的子侄带来的并非精兵,而是些未经过演武充数的平民,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肥勇统辖不过百人,对训练一事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他们的技艺肩负着主上的安危,他如何也想不到被授予外任一地重责的知歧竟有胆这般糊弄知瑶。惊了半晌,他才回复正常的思维,向向主上询问道:“宗主有心既能知晓内情,何以知瑶大权独揽也不知也,难道就无人告愬?”

赵毋恤微微一笑,为他释疑,臧否道:“周览历代,知瑶于文于武,皆可称英杰。然其一生太过顺遂,屡顺则易骄,骄矜则不明啊。想那知歧不过平常考校,冠礼问答等出挑,知瑶竟将这未经火炼的子侄引以为龙文骐骥,武子第二,更授以兵权驻守一方。”

赵毋恤顿了顿,又道:“依我而言,那知歧何堪于知武子相提并论?想武子何等人物,为救魏锜与叔祖二将,而被楚王所俘。囹圄九年,不改其节,不摇其心,临行与共王之语莫不教人心折。悼公新政,辅佐有功,三驾疲楚,月破逼阳,使悼公九合诸侯,楚莫敢与之争霸,这样的人物,岂是区区知歧能以比拟的?”

“非是我低看那小辈,实乃他之操行教人不齿啊。枉知瑶对其甚是宝爱,亲身授课,传其兵权,哪想方出封邑,其就偏听嬖(bì)幸,私自裁汰驻军,还侵吞当地人家财货。纵有人上告,知瑶更以为是攻讦构陷之辞,竟反将上告者治罪。”这般奇闻轶事,只听得肥勇瞠目结舌,连忙辩白道:“这不就是明摆着吃空饷吗,宗主,我肥勇可没胆干这种事。”接着又笑着道:“那知歧这般荒唐,知瑶不是必败无疑了?”

下属巴望着知瑶败北,知氏倾颓,赵毋恤却惟愿知瑶得胜,“你既读兵书,应知昔年荀相国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诱以虞公,行假道伐虢事。虞公暗许,众卿不言,独宫之奇谏之,言虞虢互为表里唇齿,唇寒则齿亡。知瑶虽与我赵氏不善,然其败北,代国必亡,我赵氏亦危如累卵啊。你啊,这般浅显的道理不通,我日后怎敢放心让你为一军之将啊。”当然,他还是更希望知瑶与宣国人斗得两败俱伤,届时,无论是知氏欲要重演曲沃代翼旧事,还是真想光复晋国公室,他赵氏有代国作为纵深倚仗,有宣国增长功绩,都大有可为。

“肥勇不求作做那一军主将,能常侍宗主左右就够好啦。”经他这表衷心的俏皮话一说,赵毋恤说教的心思也淡了,笑着打趣道:“只要你自个不嫌丢人,我这儿随你想呆多久就多久。”肥勇瞟了眼窗外,转头回道:“能为宗主牵马执旗,不知是多少人的幸事。”

适才心思不在这边,赵毋恤这才留意到肥勇有些心浮,目光好几次向外探去,不由趁着他移目之际诈道:“怎么了,是看上哪位使女了?”肥勇立时扭头与家主对视,面上露出憨厚而恳挚的笑容来,“宗主说笑了,家中几个已对付不过来了,只是臣路上听家奴说稍后有雨,又忘了备伞。”

赵毋恤笑着摇了摇头,“这有何难,拿把伞就是,大不了在这别业里将就一晚也成,还是说你心系娇妻,巴不得现在回去?”见主上调笑把话题扯开,肥勇也安心不少,方欲接话,可旋即却听到,“你小子到底是惹了什么麻烦,这般藏掖?”

“宗主说笑了,肥勇除却在此点卯值日外,就在家中,哪能惹出什么麻烦。”话说得煞有其事,可赵毋恤实在对他太过熟悉了,少年时这小子一旦犯错,就会学着狍子傻笑,然后扯出一堆谎话来躲过族老的责罚,他根本没理会肥勇的笑容,只冷声恫吓道:“若不讲明,你明日自去护卫孟谈,休来我这儿当差了。”

张孟谈固然是主上心腹,但肥勇一向对这瘦竹竿感官不好,除却那些放言大话的说辞,其为人更是古怪得恶劣。但若是宗主的敕令,他本该捏着鼻子将就应下,可这个当口,他若一去,整座别业里将再无宗主亲信,因此连忙顿首请罪,直言道:“来时臣听得护院们窃窃私语,正诋毁宗主,臣下实在是忍不了,就,就......赏了他们个教训。”

原来已到这一步了吗,枉他还顾忌着父亲的遗训,他的挚爱亲朋,叔伯弟兄们已是抵受不住炽烈权欲的躁动,先一步在背后出谋,打算剪除自己与亲卫的联系了啊。他们打定的主意,无外乎给护主的肥勇安插一个寻衅滋事的由头,然后剔除自己唯一能以勾连外部的耳目,将自己变为聋昧失音的猎物。

“莫跪着了,去书房为我取刻刀与竹简来。”事到临头,盛怒也于事无补,赵毋恤强提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思索破局之法。

他出生较晚,父亲赵鞅又任国之正卿,出将入相,时常不在晋阳城中,他得以锥囊全赖姑布子卿相面与父亲藏符常山这二事际遇。只是到后者之时,父亲已然垂垂老矣,辞去正卿之位了,他虽在后于各方宣布废黜嫡长伯鲁世子之位,改立躬自,也架不住某些人私下的暗涌心声,他们漠视着自己,会拿出献公与齐桓的例子来影射宗主年老昏聩,会以褒姒骊姬来比喻自己的母亲,而更甚者,竟把夏姬的风月事勾连上来挤兑。但身居高位,人言如炉,他也只能默然忍受着煎熬炙烤。

固然父亲离世以前做过打压,以儆效尤;留下遗贤,供己收服;唯余收尾,助长自身功绩与树立威望等事,然宿莽且有死,人可异乎?丧制虽有变通,斩衰无须整整三年,他也只能将就着捏合掌握赵氏。可偏偏孝期不久,宣人便先伐代国,使得他那姐夫戒备之心大起,不再轻信于人,坏了他丧期覆代,族中立威的大计。不久又伐燕甚急,他只得匆匆领命,披挂上阵。

而援燕之败内里虽掺杂诸多掣肘,难以明说,却是实顶实地败绩。首次为帅领军就逢大败,莫看他对肥勇说得潇洒不羁,光风霁月,但其中滋味,也就自己得以强咽,还不得与外人道哉啊。

时至今日,国家军制已非当年两卿一军模样,虽将佐犹在,大抵却如三郤执掌新军,一氏专任一军。劳师动众而败,其中折损的还多是赵氏子弟,自己纵为宗主也难辞其咎。只是借着军心不齐,光是宗庙责难还不够,他们竟有胆以私兵家奴软禁自身,囚于别业,更荒唐地称此次赵氏之败俱因主帅水土不服,罹患沉疴之故,并将一应事务暂交伯鲁处置。

纵览赵氏奕代,羝羊触藩之势可在少数?无论是随文公流亡十九载,还是下宫之难,亦或父亲间接引发的亟治之难,但危难之间,彼此都是同舟共济,共度时艰,如此次动辄推诿,更外结豺狼,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外行割肉,内有阋墙,局势糜烂如斯,赵毋恤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恰在此时肥勇折返,将刻刀与竹简交给赵毋恤。赵毋恤伏案一阵笔耕,将推断的线索罗列出来,才解下发髻束带,用此将竹简封好。做完一应,他才唤肥勇来至案边,郑重与他道:“乃大,赵毋恤之性命,且托付于你了。”

即便再迟钝,肥勇也能领会到主公的郑重,而这一切,都要归咎于他所引起的冲突,他不由一脸诚惶诚恐,问道:“宗主,何以至此啊!”赵毋恤拍了拍他宽广的肩头,温言道:“伯鲁在世一日,我赵毋恤便可苟存一日,然苟活无益于赵氏,又有何益呢。”他旋即摇了摇头,想着依肥勇之戆(zhuàng)直教他实在太费口舌,索性吩咐道:“稍后你便离开别业,即刻去做两事,一是将我沉疴深重,病笃不豫之事告知于孟谈,然后大行传扬出去。二是将此竹简送于伯鲁亲启,可行?”

肥勇不敢半点拖沓,立时以立下军令的态势道:“肥勇,敢不辱命也!”交待完肥勇,目送他离去,长发披散的赵毋恤才折身走回卧室。他并未寻来布带玉簪,重新将发髻整理好,而是落拓地走向书案,案上陈有一卷时人总结好的论成子(子产),赵毋恤将其摊开,视线在其中一阵游移,直至子产与校人那行,方才沉吟总结道:“君子可欺以其方?”

……

临近傍晚,冷清的别院里方才迎来了喧嚣,为首的客人安抚好周边一应扈从,才道:“你们先退下吧,我一个人去看看毋恤。”随着外头一道清越男声传来,赵毋恤方从神游中复苏,睁开浑噩的双眼,由书案处回到床榻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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