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从梦中苏醒,柔和朦胧的晨光温柔地普照在青翠的草地上,梢末含着清亮朝露的蜷曲浅草依偎在张伟耳畔,轻搔着他的脸颊仿佛诉诉低语。张伟信手揩拭掉脸上的露水,依仗腰膂发力从仰躺变为半坐,打量着身处的环境,这儿背倚山岩,是一处难得平整坡度较缓的浅草地,东边还生有一株苍郁的歪脖子树,在这清晨为他起遮蔽阳光之用。
陡然看到这枝叶苍翠的青树,张伟不禁回忆起梦中一瞥里的苍郁大树,它拔地而起,之高仿佛与天相接连通,之冠远胜罗盖青丘,远超张伟认知中的任何乔木,仿佛只有神话中连结天地,勾通神人的建木方能与之形象贴合。但张伟也未过多在意,以往息偃在荒诞怪异的华胥里,他不知有多少次从高空跌坠,落下崖边的经历,后来查证才知是人体模拟环境,来试探是否活着的自然反应,于是也就不大挂心。
他目光移动,又去寻身边的李二根,但见李二根四肢分别向上向下摊开,睡姿活像只被烧熟的蛤蟆,嘴里还没个把门往外流着清亮的哈喇子,不禁令张伟大摇其头。祸事不日临头,迫于危险的压力与对力量的渴慕,他又开始了日常的锻炼起来。
几套动作下来,身体分泌起乳酸,肚腹开始哀鸣不已。天边也朝阳初升,云霞染上金黄,张伟矮下身来,便欲解开李二根身边的包裹,取几颗橪果来点饥。可当他方打开包裹上的活结,熟睡许久的李二根忽而就睁开眼来,用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张伟。好家伙,自个在旁练得虎虎生风也没能搅扰他的美梦,反倒轻柔地取吃食时惊动了他,他是在上头装了什么报警器吗。
“呜。”意识到是张伟,李二根不疾不徐地维持着仰躺姿势打着哈欠,舒着懒腰。他口中喷出的臭气立时让张伟退避三舍,而他偏偏意识不到,依旧自顾揉着沉重的眼皮,用含混的声音向张伟问道:“怎么啦?”
“饿了,想吃点东西。”李二根这才亲自从包裹里取出几枚橪果抛了过来,嘴里还不忘取笑道:“吃了睡,睡了吃,夜里还不安生,爱说些梦话,哎......哥哥我都不好说你,将来你讨个婆娘夜里还这样不安生的话,我都怕她把你一脚踹下炕去。”张伟不由抽了抽嘴角,他除了小时候爱蹬被子外,长大睡觉后都和尸体差不离,毕竟劳作辛苦,而且李二根的睡姿才是妖娆万分吧。默默吸了口气,驱散了吐槽还击的冲动,还是自己晚上的发声更为让他在意:“我梦里说了什么?”
昏沉逐步消退,李二根也起身半坐,沉吟道:“嗯...大概是啊~啊~呜~噫~噫~嚱?”期间还捎带着运用上翘舌拖长高音等技巧,待李二根模仿完,自己都忍不住抚着酸痛的腮帮子放肆地笑了起来。只看得张伟脸一黑,合着在黑暗里他就是疯狂的戴夫在发电报,念日语的五十音呗。
入夜后既看不到,又道不出,存身真是莫大的奢求,唯一能有所指望的就是黑暗的程度有过削弱的事例。纵然他到现在也拿不准究竟是因为接触外界,与人交际,进一步和世界融合,还是步入外部,解放战争迷雾,探索了未知的领域,亦或时间推移等朴素原因。待思索着嚼完橪果,李二根也从恹恹中完全清醒过来,他背上行囊,绕过那棵歪脖子树,估算了下路程,向张伟道:“赶紧走吧,正午左右应能到镇子上,说不准还可以找我嫂子混上一顿热乎饭。”说罢,便抖擞精神在前引路。
行在人流经行而形成的白地上,张伟其实也不知是否已然下山,亦或是漫步于途经山间一段偶尔平直的地带,无法得窥全貌的我们多数时有如坡翁歌咏那样,只缘身在此山中,而被林深障目,大道迷途。
曙天渐明,熏风更烈,飞扬的黄沙仿佛在某一个时段里倏然散去,前方耸峙的一间两柱的朴素白石牌楼随着步点加急,愈发在眼帘里显得高大起来,临近柱石之下,张伟抬眸颙望,却见字牌空无一物,不尝镌刻标志与功绩。还来不及称奇道异,李二根已走过分界镇外的牌楼,催促着张伟赶紧跟上。
沿着正开间迈入小镇,一条形似铺建着糙墁,由乱石黄土砖块等材料构筑的不规则大道不住向前延伸,除开刚入镇时,一大间开阔独立的脚店分隔于民居之外,余下路上两边的建筑都可谓是相当紧凑拥挤,多数仅有一墙之隔,而其中民居类型更是难以分说,这里不似张伟前世旅游过几经修葺的晋南平遥古城,建筑多数采用传统的木式及砖石的复式结构。而是大杂烩似的因地取材,有的是焙烧后的泥土作主屋结构;有的是颇具石板房特色,纯粹以石头搭建的房屋;有的则以乱石搭配木质,形似唯独一层的碉房。如果非要为这里的建筑寻找几个同一点的话,那么基本是顶部采用坡度稍缓,呈一面坡或是单坡顶的屋顶结构,以及入口处不设台基踏跺的平房。
缀在李二根身后走了不久,张伟也未见到过合院以及大院式样的建筑,沿路紧凑的布局,逼仄的窄巷反而帮他脱离了相对刻板,对山西建筑皆类王家大院、乔家大院、独立窑洞恢弘大气的既定印象。这毕竟是座不发达的集镇,不过藉由民居观测,人烟远比李家村稠密得多,粗略估算一番,一条长街都起码住有二三十来户人家。
顺着长街变道,又拐过两三个转角,几户以焙烤过的黄土充当外墙,髹漆黑亮的板门当作门脸的人家便浮现在眼前,李二根走近临街第二座,吹了吹门板上积攒的浮灰,方才叩门叫喊道:“嫂子,嫂子,二根回来了。”
不多时,一名长相普通的妇人打开内部的插栓,推开门板,将李二根与张伟迎了进去,甫见李二根,那妇人面上就差写满嫌弃与冷淡二字,冷声道:“不是去回村里了吗,怎的又回来了?”对着嫂子冷淡的态度,李二根跟倒是一脸讪笑,道:“村里头没什么盐了,乡亲们托我和这小兄弟过来买些用度,嫂子可知道些什么门路?”
“等下弦的尾市吧,我去忙了,你自己招待着。”仅留下一句话妇人便走了,仿佛生怕多待一会儿就沾惹上什么晦气,如此糗态憋屈不受待见,令李二根大为发讪,张伟也颇为理解,这毕竟如他自己说的,成日里蹭吃蹭喝,还带狐朋狗友过来潇洒,又没甚出息,真是想要不受闲气都难,而换种角度来说,这一家子没把他轰将出去都算是他上辈子烧了高香,积了厚德的缘故。
“来来,李老弟去我屋里歇歇。”只要心大没脸没皮,甩脸子的折辱矛盾不过草芥,这不李二根已收拾好了心情,带着张伟回屋。那位未尝照面的李大宝确实如李二根所言,是个勤勉擅操持的汉子,在这陌生的镇子里为妻儿自己挣下了一栋传统式口字型天井大民居。二人从正门下去,便是由大片白地充当的简朴庭院,仅在东北角朝阳处翻了土植了一颗白皮松,二人行到半途,忽见那颗树下正蹲着个扎羊角辫的绿衣小女孩。
李二根见着女孩,便起了逗弄的心思,呼唤道:“妞妞,二叔回来啦,快给二叔好生瞧瞧。”不料小姑娘侧过身来瞟了一眼他,便又转回身去,不再睬他,落了个不受搭理的结局,李二根只好露出尴尬的笑容,扭头走回西边的自己屋,可张伟却看得分明,小姑娘漂亮的眸子里露出的是与其母一样满满的嫌弃与不耐。
连带自己也不受待见起来,没奈何,张伟只得跟着李二根回了里间。里间陈设也是不差,约莫他兄弟二人都是手艺人的关系,隔断案几旃席蒲墩等物件是样样皆有,甚至张伟还能见到类似匡床火炕雏形的土台。
李二根回到自个屋室,立时把脚下草鞋一脱,呈大字型仰躺在匡床上,还不忘招呼着张伟一并上来,除却这土台,屋里也没了其他寝具可以休憩,加之二人已算混得熟了,张伟也二话不说就上了炕。
靠着舒服的藤席,宽敞的土台,朦胧的睡意情不自禁地耷在张伟眼皮上,过往几日里,他背靠的不是草地崖壁,就是案板小几,这遭罪的际遇活生生帮他把这背脊锤炼得有若铁背熊腰的镇南王一样。眼下光看这家里冷战的架势,不打架吵嘴都算天可怜见,还指望啥一顿热乎饭犒劳肚腹?于是两眼一闭,便打算闷头睡去。
偏生张伟刚睡下不久,李二根就按捺不住回家的喜悦与躁动,也不知他在鼓捣什么,隔上一段时间便会制造出噪音来,原本安生睡下的张伟睡姿一步步蜷缩起来,眉眼亦攒在一处,青筋凸显而出。终于,随着一声嘭的声音重重落点,周遭该死的噪音悉数消停寂灭下来,张伟被困意缱绻折磨的眉头终于平顺了下来。可又没过一会儿,李二根便靠近过来,轻轻推他臂膀,唤他名姓。
“干嘛啊!”纵是庙里的泥胎也经不起再三搅扰,何况是满身烟火气的平常人,“赵老弟,同我出去一趟呗,我正好带你顺路转转。”正想补上一觉的张伟懒得理他,一口回绝道:“不去。”李二根幽幽叹了口气,极为知分寸地没再搅扰他,只是怏怏不乐地往外去了。而这一叹却让张伟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合上眼就是那声喟叹化作阴云雾霭横亘在心,好似他的举措相当过分伤人。
从土台上爬起,环顾四周,也未见李二根其人,张伟只能趿拉着草鞋向外寻去。不料刚出门就撞见李二根猫在腰侯在槛墙边,看他果然来了便露出一脸狡黠的笑容来,暗呼中计的张伟不由一拍脑门,心中迸出吴淞地区的经典三字经娘希匹来。
“走走走,赵老弟,哥哥带你好生转转这边。”见到张伟,李二根便热情地凑了过去,仿佛全然忘记了张伟方才拒绝过自己,被他拿捏吃定的张伟不由摇了摇头,矮身将鞋跟勾上,问道:“到底去哪啊?”李二根只是笑了笑,不发一语。
出了正门,特意留了插栓虚掩,在街上穿行一阵,李二根又带他去了一户人家门前。这户人家光从外形比照,就要比李大宝的家境穷困不少,单看呈单坡顶前高后矮的前屋与未经焙烧的风蚀黄土墙就显得相当局促窄小。拊门声阵阵,一名梳发结髻,着短襦抹胸,外套长裙大口裤的丽人少妇打开门来,她见着李二根隐隐有些愁眉宛转,问道:“二根哥,你怎来啦?可有事吗?”她穿着燕居内卧服饰,因夏日炎热,短襦开襟又稍稍敞了几分,直把胸前风情展露无疑,是以急着回避。
张伟瞟了一眼,便恪守本分地不再去看,李二根则捋了捋腰间束带,解颜对妇人问道:“弟妹,二狗也被官兵逮去了吗?”见妇人微微颔首,他才从束带里掏出个深青色的钱袋打开,取出一两枚布币,“这是我之前同二狗他们几个作博戏的彩头,我那时身上没带,就一直欠着没给,现在手上宽裕了,弟妹也一个人,生活不便,就先代他收下吧。”
“既如此,妾身便代夫君谢过二根哥了。”话到临了,语调微微有些顿挫,妇人旋即道:“妾身还有家务料理,就不留二根哥和这位弟弟了。”怕羞规避风言风语诚乃自然之理,二人也未深究,便回到街上。
正五六月天气,天地燠蒸如火炉,才离了这家门前,李二根面上便似淌满了汗,连连搓手揩拭着脸面。缀在李二根之后的张伟不由微微摇头,以他所见,李二根虽有些市侩狡黠,喜好盘问的臭毛病在身上,但其为人总归是向好的,不然也不会自个与他混得熟稔,村里的乡亲托他买盐,那疑似陆浑戎的陆浩也与他打成一片。再加上目下专程来还债来接济旧人,张伟也拎不清为什么他和家里人的关系闹得这般僵硬。
又在路上行了会,转过一个拐角,便至另一户人家门前,这户人家倒比方才那家阔上一些,李二根又重复起之前地拍门举动。不过这次开门迎客的倒不是那般婉转娇俏的小娘,而是个身着麻布大衫,体形略壮的彪悍妇人,其甫见李二根便语气不善,“李二根,怎是你这棒槌?你这天杀的怎还没被官兵给收去!”
想是久怨无从抒发,李二根只得当了靶子,强撑笑颜道:“戴家嫂子,权当我命好,受老天眷顾吧。”这妇人虽未接话,却犹自甩着冷脸,李二根不禁摇头苦笑,复拿出那套博戏输了彩头的说辞来,将几枚布币交给妇人。得了财货,妇人虽冷面稍霁,但也只留下一句,“算你有心,不枉大龙平日待你不差。”便再度闭门谢客。
接连被削了门面,让小老弟看得自己如此人憎鬼嫌的,李二根脸上未免有些挂不住,就边走边同张伟解释道:“大龙他家那个,脾气本就有些大,又不喜欢大龙与我们交际,觉着我们不仅耽误了大龙前程,还把他给教坏了,就不怎么待见我们。”伴随着李二根朴素的话语,张伟微微颔首,寻常多好推诿归咎成因于他人环境种种,而非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关于这样的事例张伟早已在前世看得太多太多。
可这滚滚红尘中,又有几多至善无暇清如许的物事呢?
兴许存在于道家所言的婴孩赤子中,亦会受到后世烟火浸染,外物移化。如不似论语‘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又怎生去芜求精,从虚幻怪诞的黄白秘术里提炼出硝石硫磺为家国戍卫奠基,继而萌发出探知世界本源构成的化学呢。
见张伟微微颔首,仿佛采信,李二根也不再赘言,展颜道:“嗳,莫多说了这个了,多说倒是显得你哥哥我气量狭小,爱同妇人计较了,走走走,老弟,我先带你去吃饭去。”闻着吃饭这词,张伟也被勾动得有些饿了,从昨日吃过那顿烤肉算起,差不离已是过去八九个时辰,期间他就吃了些橪果垫了垫。只是等走过两条街尾,他才发觉李二根带的路并非回他家的路,而是去往镇子的另一头,“二根哥,怎的不回去用饭?”
“回去干嘛?酒禁上看我那嫂子和侄女儿摆冷脸子看吗,那多影响胃口,哥哥带你去吃些好吃的去。”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说起这事,张伟自然也就没了置喙的理由,只能默然相随。而似是为了缓和张伟对自己的印象,李二根也娓娓道来龃龉的缘由,“当初听着风声,我便好生躲藏了起来,老弟你想啊,我就是再傻大胆,也不敢明当当地走在街上去告诉大宝不是。结果这一耽搁到晚上,待我赶回家中时大宝已是被抓了去,我回去得匆忙,又不敢久留,就没怎么管嫂子和侄女儿,唉,他们怨我也是应当的。”
听罢,张伟虽觉着与之前听得隐隐有些出入,也不由摇头一笑,这不就是大老爷们儿看得开却放不开面吗,明知自个有过,却不肯低头俯就,结果越僵持着越是相看两厌。连他自己亦不乏这样的经历,似当年青春期爱美厌学,也尝与家里人耍小性使脸子厉声疾呼冷战。总之日夜住在一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家子人又能有什么化不开的滔天怨仇?终究是会和解的。只是思来想去,这个需要说项,职责如同居委会大妈调解家庭纠纷的差使,貌似真要落到他的身上。
谈话之间,走马观花,不觉两边民居已然稀疏起来,路上砖石皆化白地,二人也来到了镇上的另一头。张伟环视一圈,周遭空空荡荡,莫说人烟,竟连石牌楼也不见一座,难道临近山上的那边才是镇头?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李二根已领着他又行一程,来至不远的土丘上。
柴门、篱笆、草棚、酒幌、黄尘飞扬,以及后方矮小的土屋,种种简单景物组合在一起,若非没有起伏的沙漠,彩画般的青天,蒙着一层忧郁昏黄色调的滤镜,潜藏在张伟心底,那座西域的远山就将浮现于眼前。它是感性时的酒肆,饮下醉生梦死,于狂花病叶里透过鸟笼,看北方斑驳细碎的慕容雪,思念着回忆里的旧人。它是宝气时的白驼山KTV,里面周周有惊喜,造访的那一夜犹有暗香浮动,万般忧虑都可随它而去。
有道睹物思人,张伟看着这相仿的建筑也不由有些想念,可这怅然还未发散,便被李二根的一句问话给打断,他道:“祁叔,来壶白水,再来几碟好菜。”迎面而来的非是披黑色燕服,着白色中衣,唇上留着两撇短须的店老板,而是名白发皤然,着褐色短打的老人家。
重逢老主顾,老人的态度要远比其他再碰着李二根的人亲切些,甫见他便含笑道:“二根啊,你小子真是撞大运了,又回来啦,要些什么?”李二根又是好气地复述了一遍,话到临了,又拉住老人道:“祁叔,你是干这营生的,可知道哪家还有存盐能买?”老人摆了摆手道,“前些时头市还开着,不被官兵闹了一场?男丁都被抓走了,这尾市老头子我也不知会不会开了,再说,人都被拐了一波,花销又少,又要紧着用,这时候哪有人卖这些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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