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叫完原主的小名,妇人已是情绪激动地走近身前,打量着张伟的脸庞,然后将其紧紧抱住,口里还不住念叨着:“小武清减了好多,受了好多苦吧?”沉浸在淡淡的皂角清香与温暖的怀抱里的张伟不由有一丝恍神,旋即才回复起了正常的思考,这位应该是原主的娘亲,或是关系密切的长辈吧,不然怎会因为重逢而情绪大动,甚至眼中噙泪?
然而面对着这样热烈又迥然的情愫,张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垂着手无处安放。或许在现代生活里他已经习惯了长辈们一如王老爷子那般,用含蓄的废话口语来隐晦的代表情感。而这一时激烈地宣泄让他颇为不习惯,好在妇人还有好多话要与他说,未注意他突然的僵硬,她一面拉着张伟的衣袖往屋里走,一面关切地道:“在外面应该吃了不少苦吧,小武?”紧接着又安抚道:“没关系,回来就好。”
旋即又问道:“小武,你饿不饿?师娘刚煮了饭,你要是饿的话,就先吃些糕点垫垫。”
迟迟见张伟不尝回话,妇人又问道:“是不是累了,先去客房靠靠歇息一会?”妇人也知自己关心则乱,问题太多,令张伟难以接口,遂道出最近的际遇来:“你先生他一向是这样,爱书如命更胜自己,本来你回来一趟都与他说了,我也劝了一番,他偏要收拾好简册典籍再去上路,结果就,唉......”
对照妇人的话语,张伟已然明了,所重逢的这位故人正是原主的师传,司马先生的发妻。而司马先生的际遇则大致与李大宝相类,只不过他是因爱书而延误了预备的成行,才导致被官兵所掳掠,押赴到了危险的前线。
张伟并不算笨口拙舌的人,可对于安慰一途,或许是现代人自我疗愈的能力太过健全的干系,以至久无用武之地而分外生疏词穷。相关零星的记忆只有在寝室里开解那几个为情所伤的傻帽,采用地方式还是狠狠贬低另外一方,可那又算什么,若真贴切所言,不是真枉负当初青眼,情浓羡仙了吗。
没奈何,他只好用着最为笨拙的法子,叫住了妇人,“师娘,还有东西呢。”便往回而去,重新将麻布袋夹在腋下,扭胯似母鸡鹌鹑般跟了上来。可惜成人的笑点与孩提的笑点已有着一层参差,尽管他的姿势足以称得上滑稽,可妇人脸上淡淡的哀戚始终没有缓解。
反而是等张伟徐徐走近,妇人猝不及防地摸了摸他的头,细语道:“傻孩子,不用来安慰师娘的,师娘已经接受了。”她口中分明说着接受,却又忍不住落下一滴清泪来。自己的安慰非但没能疗愈妇人,反倒惹得她情绪触动,张伟不由急着编出善意的谎言来宽慰道:“师娘,先生乃文人,即便被官家拉去前线,也当在后方做些文吏活计,不会有虞的,届时必能回来。”
妇人随意地抹了抹眼角泪痕,转而同张伟道:“不说这个了,你应忙了一天了,先吃饭最要紧。”说着,领着张伟走向中庭。
遵照妇人的嘱咐,张伟先将布袋运至空荡荡的书房,然后解开袋子上的绳结,将里面的竹简一捆一捆解开,拂去上头的灰尘,置于格中放好。不多时,妇人从庭院走近,对他道:“饭烧好了,过来吃吧,小武。”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这顿饭的规格完全不输于李二根拉着他在外面下馆子,炕得边缘酥脆金黄的烙饼,一尾以香葱为佐煲好的鲜鱼汤,烟熏过的野鸭肉,还有一捆青红的水煮苋菜。而饭桌上,妇人仅草草吃了一点,便来为张伟夹菜,期间续续说着家常的体己话,与最近发生的一点一滴。
只是偶尔问话提及张伟经历时,他却不得不用大口扒饭来掩饰盖过,毕竟他并非真正的赵武,而是无意顶替的过客,他唯一熟知且能吐露的也就是在山村上的几日经历。兴许是看出张伟劳顿辛苦,谈兴不高的样子,等到一顿饭用过,师娘取来碗筷要去冲洗,临行才对他道:“师娘知道你喜好书籍,平素又怕你先生管束,现在......哎,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尽管去看吧,若觉着光线晦暗,不便视物的话,书房左手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有蜡烛,第二个抽屉里有火刀火绒,你慢慢看,师娘这十多天里就一个人,这个家怪冷清怪没活气的,你权当陪陪师娘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伟也不好现在就告辞,只得去往东首那间书房。若正值朝阳初升,推开窗棂,有清风与晨曦作陪,园圃与花爬架娱目,这书房算得上一消时的好去处,可暮色临近,便有些不方便了,张伟只好取出蜡烛点燃,坐在锦垫盖着的小几上,翻看着随意抽出的一卷竹简。而正在坐家务的妇人,遥遥看着书房里充盈着的暖黄色的烛光,心头也不由安定了许多。
张伟无意取出的竹简,乃是《尚书·周书·金縢》,大意内容为武王姬发罹患病症,周公姬旦祭祀上苍先祖,恳请代武王去死,翌日武王病愈,周公无恙。及至姬发千秋后,三监攻讦周公欲对成王不利,流言物议汹汹,于是成王缉拿周公,而同年之秋,谷物丰收之时,天降雷霆狂风,禾苗偃伏,国人恐惧,成王启金匮,得金縢之书,见周公愿以身为质,请代武王的祝辞,成王方知流言为构陷,哭泣诉说着自己的罪过,释放了周公。
纵是久任辅政与血缘叔父,也免不了遭受质疑,圣如尧舜亦需三年推心方敢谓相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是诡谲而又脆弱,浑如列御寇里孔丘所言:“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那般啊,即便少许纯粹有如尾生的信人,最终也敌不过这廛世滔天纷拏的洪流,在其中扑朔迷途。
待这一篇读完,天色愈发暗沉下去,丝丝缕缕的黑暗从眼眶中抽芽而生,侵蚀着张伟清晰的视野。至来到这个世界上已近十日,即便境遇再如何吊诡阴森,张伟也只有顺应着环境克服障碍,他脑中尝不下几次计算过这时间,由昏暗暧昧至漆黑一片的转变进程大抵在一刻到二十分左右,他还有着充裕的时间去辞别师娘,回到脚店。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扉从外推开,师娘带来洗净的瓜果与清水来,张伟正好借机告辞,道:“不用不用,师娘,晚间我已吃得太多了,再吃不下了。”旋即又道:“将入夜了,师娘,我便先回去了。”究竟妇道人家只身不便留宿,师娘也未过多挽留,只是与他道:“家里的菜备得有些多了,师娘一个人也吃不完,明日你要是不忙的话,且过来陪陪师娘吧。”
张伟含笑应了声好,临别却又被师娘往怀里塞了一捧骏枣。正值黄昏近夜,镇上沿街玩闹的孩子们大多回到了家中,准备着用饭,镇上难得陷入了一派寂静之中。张伟一面捧着骏枣作餐后零嘴,一面沿着不规则砖石铺就的大道踏上归途,任眼眶中那簇不安分的幽影不住跳跃扩散着,终于在临近入夜时分回到了脚店。
暮色四合,脚店大开的门已合上半扇,堆放在门边的货件也被收拢进去不少。张伟脚力还算不错,听到的老人招呼声并未变成诡异的低语,也就笑着向老人道:“老爷子,这儿还有地方可住一个晚上吗?”
自个喜欢的后生还没地方安顿,老人当即就带着张伟往脚店后门出去,寻了个临近的土房。与意料中狭窄阴湿肮脏的小通铺不同,这土房已算得相当宽敞整洁,东西两边各是一方土台,北首与房顶则开牖与天窗用以通风散味。见张伟打量着屋中陈设,老人缓了会才拍着他的肩头,问道:“怎么,还不错吧?”
见张伟颔首,老人才进一步问道:“你以往都不在这边住的,究竟是怎么了?”也并非是张伟所介怀的话题,大抵成年人的世界里早见惯了别离,与谁分开绝交不过定义陌路,早不复年少时的兵荒马乱,大动干戈。随张伟娓娓复述,老人也不禁啐骂几声诸如不是个男人,白长胯下玩意的说辞。
为气力营生者终日碌碌,如不好生葆养,只会气血有亏,精神有损,老人作为过来人自是深谙其害,是以未多叨扰张伟,之后径留下一句教他好生修养,有事来隔壁寻老爹,便告辞离去。售卖力气过活终不比舌耕来得宽裕,这土屋里照明的工具除却自然光外,便是挂壁的一截松枝,随着眼眶里的黑暗越发浓重,苫盖住火光,张伟也就将其吹熄,依凭记忆在黑暗里摸索爬上土台就寝。
……
务工的日子委实乏善可陈,终日两点一线,像一只载运的牲口般枯燥地将货物来回往复循环。幸而这份单调的差事里,还有王老爷子陪他吹牛打屁谈天消遣,还有师娘静静陪伴让他得以享受温馨,以及越来越鼓鼓囊囊的行囊,才不至令他灵魂日渐枯萎无趣。
辗转三日过去,再有一天便是张伟一直巴望着的下弦,等尾市开办,采买完自己所需要的物资,再将食盐挂肉送还村里,也便是他启程离开的日子了。尽管那疑似陆浑戎的陆浩尝言晋国南方戒严,但人性的通病便是没彻底撞到南墙之前,还是不免怀疑其所言不实。
照例在外头练了几套锻炼耐力与夜用行路的把式,把自己造得一身是汗后,张伟才来到了脚店正门。这几日里,果如他在林中所听到的,各种来自离石、中阳、这个堡那个屯的青壮小伙们因不欲被知氏抓丁强行推上战场,纷纷南逃而来。
但人一多,自然好坏参半,好的是小镇复而鲜活起来,不少和兔子一样躲藏的小贩都一一从窝里窜头迸了出来,出现在街头白地摆摊叫卖,尾市也有了开办的冀望。可坏的吗,人力一多,竞争同样也变得激烈起来,似王老爷子那家脚店的活计已被清得七七八八,以往张伟还有余裕来挑拣活计,现在嘛,也就只能余下什么做些什么了。
从镇外回到脚店门前,两名青壮汉子已扛着麻布袋上路,张伟打了声招呼入内,里头老爷子正握着刻刀记账。张伟等其做完,才恭敬地唤了一声,“老爷子,今天可还剩下什么活?”老人循声看来,但见张伟,连忙笑着道:“是小武啊,老爹给你留了个活计,就是路程稍远些,在苟家坞,你寻思寻思要不要接下?”
陌生的地名不由让张伟微微一怔,但谁叫外来的青壮委实太拼,周遭的活计早就被扫荡了干净,他也没了拣选的资本,只得询问道:“老爷子,苟家坞的位置在哪,一趟来回需要多久?”
“沿着镇头,循着那大户朱凃修得那条大路一直直走,就能看见那苟家坞的路标。你现在出发,一直走的话,差不多哺时前后就该到了,要是再赶得急点,应该晚上就能回到镇上。”报酬越发难赚了,但为了储备物资,更是老人特意照顾留下的活计,张伟还是应下了,道:“成,老爷子,定金是多少?我先付给你。”
随着镇上复苏,人多手杂,心肠难测,脚店也重新立了规矩,脚夫先付定金扣押揽活,回头带雇主信物赎回定金,领取报酬。“就我们爷俩的关系哪用的着这个?你自己留着就是了。”虽说有信任做凭,张伟还是固执地塞了两枚布币给王老爷子,“老爷子,规矩就是规矩,今日若因我而废,难保他人撞见了找您徇私,省得麻烦不是?您要是觉着亏欠我,大不了改日请我吃上一顿就成。”
老人拗不过他,便收下两枚布币,带他领了货物背上,只是这回,老人听了此前张伟提议的法子,精研了一番编绳。张伟还在纳罕老爷子怎未束紧绳索,结果回头一看,老人已取了长绳将货物绑好固定,上下各绑了个死结,中间则多出两条麻绳当作背带,又往麻绳上缠了两圈细布来缓冲摩擦。
看着这草昧的双肩样式,张伟还未说话,老人反倒像是有些腼腆,自顾解释道:“这样当省力些吧,还方便拆卸,可以途中随意仰躺休息。”说完才自夸一句,“怎么样,老头子鼓捣得应该不错吧?”自己也就依靠后世经验提了一嘴,至于其中关窍更是一概不通,全凭老人自个耗费时间摸索。一想他的付出,张伟立时答道:“好的很呢,老爷子,以后您把这技法推出去,不知多少脚夫要对您感恩戴德呢。”
老人笑了笑,倒是对此不置可否,只同张伟道:“明个忙完了过来吃饭,再把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同老爹说道说道。”张伟应了声好,便双肩背着捋得平整的布袋出了脚店。
既然活计是躺远门,保不准还要在外休憩一夜,张伟就未急着上路,而是先去往师传家,打算知会一声师娘,让其安心。谁想至得宅前,叩门连着叫了几声,屋内也无人回应,想着师娘应是早起有事,张伟也不再叨扰。
结果刚走至街头,正迎面撞见师娘提着肉菜匆匆回家,师娘一见他打扮,立时问道:“小武,是要远行?”张伟微微颔首,“早上接了躺活,想来知会师娘一声。”
“先等会。”师娘一面说着,一面牵着张伟的手,将其领回厅堂。又把提着的肉菜信手放下,去了里屋,张伟等了片刻,方欲起身张望辞行,师娘沈芙蕖业已带着个鼓鼓囊囊的深青色包裹过来,递给张伟,又转头去了厨房。
张伟解开缠结,只见包裹内五花八门,不仅塞了床轻薄的褥子,还放了两套崭新的衣物,一双刚缝的布鞋与一个香囊。正巧师娘刚提着竹篮从厨房内回来,张伟连忙解释道:“师娘,我明日便回,无需准备这么多物件的。如此总归有些不便。”说着,便将被褥与衣物统统置放在案几上。
“那怎么成,外头荒郊野岭的,起码得带一套衣物和褥子。”这世上总有个人能把你治得服服帖帖,师娘一发令,张伟便不得不俯就,又将衣物与褥子塞进包裹里。同时师娘又将盛着卷饼的竹篮提到他身前的案上,道:“能带几张就带上几张,先吃点吧。”
张伟依言取出三张卷饼,囫囵吃下一张,才推手道:“师娘,不用了,我带两张上路就成。”说着就欲辞行,而师娘则再一次叫停了张伟,“再等会。”言罢,便从束带中取出两件小巧的物事来递给张伟。其中一物用的是洗练后呈浅蓝色底的钱袋,正面绣着一株左金右银的忍冬,另一物则用的是暗色布料缝制的驱虫香囊。
张伟拿在手中细细翻看一番,才从布带中取出刀币与布币,装进钱袋中勒紧,同香囊一起系挂在腰间右侧。“你先生于花草中独爱忍冬一物,说其忍冬不妨,经霜越秀,往后也当如是。”言辞间又无意提及了老夫,沈芙蕖立时一捋额角青丝,浅浅一笑,转圜了话题,“师娘也不知绣什么好,权当以此物喻你,冀你往后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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