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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无边,人力有穷。

从火场中逃出生天后,耷拉着灌铅般的双腿一路前行。当来至这片白地时,石头的双腿已然麻木,再也体会不到任何酸麻疲累的感觉。他徐徐松开拖着八月十五的手,拍了拍箍住他颈项,背在身后弟弟的脸蛋,唤道:“醒醒,铁蛋,醒醒。”如是喊上两遍,铁蛋才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松开了手,石头也终于缓缓挺直因长久佝偻而酸痛的腰背,任迷糊的弟弟从背脊上向下滑落。

但才迎着初生的朝阳站直片晌,他的双腿却已传来丧尽了撑持效用的哀鸣,接着便半身猛地瘫软,跌坐进尘埃里。好在铁蛋先两步从他背下滑落,并未遭受波及,只是习惯了厚实的被褥,与颈部的垫靠,哭干渴睡,犹自蒙昧的他还是不适以地为席,就凑近兄长身前以他紧实的大腿肉来作枕安眠。

胞弟可掬憨态委实起了疗愈之效,石头沈肃的面容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轻松的笑意来。他就这般平直着腿,任弟弟安适地睡下,自己则徐徐颙望着破晓时肮脏的天际。

曙色渐分,拉开衣领,从左胸附近取出串珠解下,经晨曜映射,如骨如玉的宝珠散发着绚丽的华彩,迷乱了石头的眼眸。凝望着自己亲手串上,晶莹黑润的珠玽(gǒu),他用着稚气未脱的童声发问道:“是你吗?”不然何以解释自己历经悲痛与苦难,原本瘫软的身躯倏然萌生出力量,从而能带着昏迷的先生与胞弟来上两趟远行?

他似乎相当得笃定,语气里不由掺杂进怨怼与噬脐的情绪来,质问道:“为什么不能早些呢?!”如若能早些迸发出这力量,一切所发生的都可以挽回避免,可挂串上的珠饰只是默然随着清风微微摆动,久久不应,任稚子的问话声流散在天地里。

许是半个时辰,亦或更久,仰躺在大腿上的铁蛋开始不安分地辗转反侧。又过未几,终从腿上跌落,于睡梦中醒来。他揉着茫然的眼,习惯性地喊道:“娘,我饿了。”可拭去眵泪(chī),染眸只余荒凉山色与兄长黧黑的脸庞。方意识到昨日种种,已被烈焰悉数幻灭,不由又哽咽起来。石头连忙在身上一阵搜寻,可除却颈项的挂串,先生赠送的箴言,他只余一块放了几天且烤得焦糊的干饼。把身上唯一的食物送去弟弟嘴边,石头才伸出手掌揩去他眼角噙着的泪花。

果然饥饿才是开胃不二良方,离群才让雏鸟被迫成长,见铁蛋不复嫌弃地啃着焦饼,怕他干渴的石头驱使着稍缓的双腿走向溪边。溪水依旧清浅,款步行至落差地带,以衣角鞠下满满一捧清水回去,待铁蛋一番吃喝,石头才揉着弟弟的头,道:“再歇息会儿,我去看看先生。”接着便向另一头草地走去。

尽管此地只有稀疏的草坪,但也是石头所能寻找到最好的养伤地带了。基于先生的创伤实在吓人,又亟需处理与养伤,石头唯有以土法子将泥和在他创口处,冀图起到止血以及黏合伤口之用。

再把先生额上的布帛揭开,探了探温度,见终于不复之前得滚烫,石头才稍许安下心来。又在先生身旁照拂侍候了一个时辰之久,迟迟不见他醒转的征兆,石头才生出先行离开的打算。可勉力撑持的不止张伟,亦还有他,方从草地上起身,一阵晕眩感便如影随形而来,他咬着牙甩了甩头,靠还要教弟弟安心的执念,强行支使着不听话擅自发软的双腿一步步往回走去。

但没有家园栖息,没有玩具消遣的铁蛋俨然不欲一直留在荒地上。等石头回到原地,环视四方,也未能发见他的踪影,不由疯了一样往周边找寻。眼前愈发模糊,呼吸愈发急促,勉力赶到溪边,正低头喘息的石头,却忽而听到弟弟兴奋的呼唤,“哥,来这儿!”于是原本满腔焦急与愤恨立时化为乌有,无论怎样,始终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只是听得他一阵催促,“哥,快下来凉快凉快!”凑近过去的石头还是忍不住赏了他个板栗,当作教训,然后说教道:“好歹与我说上一声,怪教人担心的。”铁蛋却只是回以傻乎乎地笑,须臾却又掬起一捧清水泼来,同时道:“看招!”

被淋了一脸的石头不由蹂躏揉搓起弟弟的脸颊,旋即也学着他的模样,脱去小鞋并排放好,然后与他并肩坐在岸上,任清澈的溪水漫过小腿,底部的石子抚慰脚掌。许是疲劳作祟,一旦不再如铁蛋那般踢水嬉戏,困意便拂上眼睑,低垂着头的石头眸光染上一层氤氲,脑袋缓缓向弟弟的肩头倾倒。

梦乡中,他又回到了那方小小庭院,他撵来不悦的石头,共弟兄们依偎在桑荫下嬉戏,先生舞动枯枝作笔头,正谆悉着授课讲学。忽的一声门响,阿娘提来粥桶,为各自盛满,那头又是一声亲昵的娃娃们,杜姨端来放有加餐的竹筐,不远处,爹爹以巾帕拭去面上的滚汗,笑意盈盈地看将过来。

可容不得石头继续体味回忆,忽而便地陷东南,梦乡倾颓,眼帘被黑色的帷幕苫盖,旋即涌现在前的变成一条倒挂的粼粼溪流。原是弟弟耐不住臂膀酸麻,伏低了肩,从美梦中被搅扰而醒的石头却只是怔怔看着水面,并未舍得责怪他,毕竟除他以外,再无人会等着他长大明理了啊。

潦草地抖去水迹,回到原先的落脚处。石头想是真真困了,连声招呼也未同铁蛋打,便以地为席,囫囵地睡下。铁蛋只能独自排遣寂寞,可一人又怎生消解?百无聊赖下,唯有枕着哥哥的大腿,横躺着睡下。

两兄弟再度醒来时,天色已变得昏黄暗沉。黄昏近夜,光看天光,石头便知耽搁了要务,立时拍打着脸颊从朦胧中焕发过来,匆匆与铁蛋知会一声,便往先生将养的草地去了。未料方一过去,便见先生也好转起来,正一面枯坐一面揉着额角,石头当即便是一声惊喜的呼喊,“先生!”

忽而听得熟悉的呼唤,张伟才从恍惚中醒转,当扭头见到石头的面容,他才意识到昨夜那场大梦是真非假,这孩子已与自己这个穿越者一般,唯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了。不由满是怜惜地唤道:“石头。”可当他开口时才发觉自己喉间焦渴喑哑得厉害,声音竟是如斯得低不可闻。

晓事的石头立时应了一声,而后道:“先生,且等等我。”旋即就赶至溪边,以衣摆盛来满满一兜,又将桑叶作山樽,小心喂着张伟服下清水。清水入喉,干渴渐消,张伟这才向石头问道:“铁蛋可安置好了吗?”见石头颔首,张伟也活动起僵硬的双腿,并表示过去看看,可他虚弱与久疏之下,竟连挺直身子走步都已显得不堪,引得石头连忙过来搀扶。

经石头帮扶一阵后,张伟微微摆手,示意由得自己独行,伶俐的石头也徐徐撒手,以一步之差落在身后,默默看着先生恢复何如。少去挽手与牵引,张伟起步难免一阵踉跄蹒跚,但不久便回忆起了要领,维持着平衡,向前走去。

只是当二人回到落脚点,却见着石头呈大字型仰躺,不时更似幼兽一般在地里反侧打滚。他甫见人影,即知哥哥回来,连灰也顾不得拍了,便起身撒娇道:“哥,我饿了。”待看到张伟时,似怕管教,才往后缩了缩。他切实是饿了,甚至饿得骨瘦嶙峋,身形分外单薄。自回到李家村后第一次正视起这个任性的孩子时,张伟才发觉自己的偏见,他也在用自己的娇蛮任性作伪装,笨拙地撑持着照顾一大家子的兄长啊。

被其一经揭开,场中饥肠辘辘的诸人更感馁饥憔悴,连说话的气力几乎都消失殆尽。但束手徒然无济于事,食物更不会凭空显现,张伟遂问道:“这里是何处?”

“离溪边还有一段距离。”得到石头的回话,张伟方知晓自身位置。还好他至今犹记得李二根所说的橪果所在,离此还不算太远,便招呼着两个孩子跟上,向食物处进发。

从枝头上取下橪果,也顾不得清洗一番,三人便抱着青涩的果实大快朵颐起来,直吃得汁水横流,肚圆腹胀,树上再无几颗果实后,铁蛋又呼呼大睡起来。石头怜爱地向他看了一眼后,才向张伟道:“我有事想与先生商量。”语毕,便率先走出这丛树林。

虽不清楚是何事,张伟还是信步跟上,等出了树林,暮色已是浸染了穹窿,石头徐徐上前递来一物,还不待开口,接过物事的张伟便被其吸引住了全数心神,恍惚中只听得一阵仙乐天籁,如在耳畔低吟浅唱,又似闻得纶音法旨,如在眼前传道佛唱。种种交织于一处,宛若身居云深幻海,天官仙佛赐福,只消饮下这至物流浆,重宝液髓,即可领会造化之妙,悟得无上正觉。

张伟不免心旌摇曳,彷如物我两忘,毫不自知毫不自持便要咽下珠玽。直到石头意识到先生仿佛魔怔,连忙叫破道:“先生,这物事不能吃啊!”张伟方如受到当头棒喝,从迷障中脱身而出。才将将逃离这虚幻之境,张伟便不由激出一身细汗来,他再不敢凝视此物,只向石头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东西一词,指代物、事还要等到千年之后,唐代长安东西两市火爆,游客往复采买才逐渐产生衍变,一如张伟方来所言轻松,皆是破绽马脚。但情急之下,也无人纠结词意,石头只问道:“先生也听到了?”

张伟微微颔首,犹自心有余悸,旋即莫名想起《庄子·杂篇·列御寇》里的寓言故事——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不由担忧地问道:“石头,你从哪儿得到的这物事?”却非骊龙息偃,侥幸得手,而是随手拾来,石头挠了挠鬓角,道:“前些时先生不是同二根哥下山去了吗,我与他们趁机去溪边避暑,看水光下有石子闪烁,讨人欢喜,就将它取了回来,打孔制成挂串,佩戴在身上了。”

自己这成人稍一端详,犹忍不住目眩神迷,如堕烟海,何况石头这一稚子的自制?不由连忙抓住石头的臂膀,向他问询道:“你说听到,可听到什么了?几时听到的?”石头虽不晓先生何以突然这般激动,还是好声回答道:“是昨夜听到的…”不慎触及他人疮疤,张伟立时歉然,石头却露出坚强的笑容来,道:“没事的,先生。那声音是昨夜突然出现的,此前一直也没有什么怪异显现。它突然的声音很教人安心,仿佛在与我说只要吞下它,就能获取力量,可那个时候…”大家已葬身火海了啊。

石头虽未明说,可张伟已领会了他的意思,不过这珠玽的蛊惑能力委实与索伦所铸造的十九枚统御魔戒相似①。“那么…没有人叫破你吗?”张伟继而问道,若无石头的唤醒,恐怕他已湛湎在珠玽编织的梦境里,不自知地将其吞服入肚了。

“没有。”听着石头明确的描述以及答复,张伟不由颦蹙着眉,是石头经历得较少与认知还未完善的缘由吗,为何自己这边不单有靡靡的低语,亦有浩浩的神谕,更无法自制?或者换言之,这珠粒具备某种刺激性的放射物质,从而使得一旦靠近端详打量它,便从心底涌现出记忆来助长贪食掉它的欲望?

不,不对,具体的情况貌似更贴切弗洛伊德的本我与自我一说,稚子的精神人格尚未被世情磋磨,风俗濡染,所以犹自能贯彻最纯粹的本我。而自身这个前社畜早在染缸里摸爬滚打许久,故而受到的影响是本我分化出的自我,亦或者套用老子《道德经》的言论,“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huǐ),攫鸟猛兽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zuī),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shà),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②。”来解释也相当契合。

见张伟许久不语,石头终于打断他的沉思,向他请示道:“那,先生要将这物事扔掉吗?”张伟方回过神来信口答复道:“暂且先…”话说半头,倏尔才从灯下黑影里脱身,关注起之前被忽视的盲点来,便改口道:“不,比起决定这物事的下落,先生更想知道你是怎么带着我和铁蛋回来的,你是不是…为了我们,已尝过了它?”

“没…没有,我只是在它低语后,握住了它,便觉着有股力量出现。”听得石头的话,张伟由衷地呼出一口气来,没有分食便好,便好啊。

《断头王后》里,茨威格借旁白之言道出的那句:“她那时还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固然在他那个时代里已被传播得有些烂大街,可在张伟心中仍旧是金玉良言,毕竟等价交换的法则即使是在涉及科幻的电影里,犹是最为基础的秩序之一。

老实说,他也忍不下心决定是否要割舍这等妖异的至物,只好含混而卑劣地将问题抛回过石头,“石头,与先生坦诚地讲,这挂串对你还有影响,你还能抑制吗?”二人谈话之际,浓稠的夜色已从穹窿倾泻而下,将万物笼罩其中。

“不瞒先生,早上我曾主动触碰过它,可激发不出半点效力,它也没有回应或是试图影响我。”虽如自己的推测一般,尚未分化自我的赤子对其先天有着强大的抵御能力,张伟还是啰嗦道:“那便…先留着吧,只是你如有不适之征,切记要与先生讲,平素也不要去触碰它。如遇迫切之时,便让先生来使用它,你记得尽量远离先生就是。”

可过于投入的张伟全然忘了在长夜之下,他的话语会被暮色尽数扭曲成怪异的音符。而石头也同样未去在意,他几番发问既是请教咨询,亦是自求心证,无论先生的答复何如,他也自寻到定准,毕竟他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无能为力,任由重要之物失去的自己了。

回过神来,张伟尾音只余一句,“知道了吗?”可于石头耳中却只听得沙哑的音节,他只以为先生因旧伤已不堪重负,忙奔走过去搀扶。张伟这才陡然觉察到天色已晚,再说亦是徒劳,便牵着石头的手,默然回到果树下。

还是小孩子最惹人艳羡,玩累了就直接睡觉,睡醒后便忘却烦恼。石头徐徐走近树墩,看着弟弟凌乱的睡姿,不由无奈地笑了起来。初尝愁悒过后,多少恨,奈何心绪郁结,憾难抽。若非疲敝淹留,不肯去,无计重逢乡梦,思悠悠。难得怀着暮气感慨,本以为先生若自己一般辗转反侧,不知从何入眠,结果回眸却见他同铁蛋一样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石头不由眼波低垂。

但某些时候,也许无人清醒才是最好。唯如此他才可以卸下坚强的假面,背靠着树桩,埋首进膝盖里,任晶莹的泪滴大片大片洒落,直至眼眶干涩,喉咙沙哑。这样就不会再被酸涩的回忆而困扰影响了吧。

难为张伟四仰八叉地假寐,刻意制造出鼾声,但他终究复现不出亲人的怀抱,便只能将就地为石头创造出一个发泄的环境来。见着那团不住耸肩饮泣的幽影缓缓停下了起伏,哭干向一旁攲倒入眠,他才从草地上悄悄站起身来,准备向着树林外走去。只是当他猝然站起,才发觉另一头抽泣颤抖的身形生生停住,使得他步履也为之一滞。

悠悠叹息一声,尽管按照他的推测,此后左近会敉平(mǐ)许多,可昨夜焚尽的星火却遗落在他心底,爇烧着如煎如沸紧随,使他不敢稍有松懈喘息。

拼命地运转起身体,凝聚起气力,而后沉下肩头,向着前方猛然使出一记冲拳。不得不说,过往的他真是相当的天真,死守着前世的畏敬,一味地想着逃避闪躲,以至分明有老兵得以师仿,却压根未尝主动习练过任何关于击打的技巧。直到鲜血淋漓的现实摆在眼前,告知他在目下这个时代里,人吃人才是所谓的常理时才如梦方醒。

一拳复一拳往空中打去,随着力气渐次从体内抽离,心头壅塞的块垒才裂开道缝隙,让张伟得以放肆地躺倒在地面上,看着濛濛月色剧烈地大口大口喘气。

长夜似梦,月色如水,凝眸颙盼彷如机息两忘;天作衾枕,地作团茵,一切纷扰皆若浮沤(ōu)电光。不觉间心念越发澄澈平和,待得平息起气机,张伟也从地上缓缓爬起,假装无事地回到果树下。见二人犹在梦乡,张伟也无意打扰,便随意选了颗果树倚靠着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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