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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刁斗声大震,卧于敌楼内一角,方才入梦的赵毋恤猛然睁眼,抄起身旁宝弓便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其时犹是日中,盖因迩来扎古打一改以往先登悍将之姿,频频借已高过城墙的土丘行摧城袭扰之事,遂不得不将巡更报时的金柝(tuò),改为对怪物来袭的示警。

清脆的铜声转瞬杳然,赵毋恤匆促赶出谯楼外,谛视寻索着那扎古打的身影,可入目但见不远又一方城头倾颓为残垣,锅灶坍台,提警的焦斗破散在地。所幸扎古打气力虽悠长炽猛无匹,速度却只是平平,为保袍泽伤亡不至过高,赵毋恤早已颁下军令,凡遇其袭扰,务以游斗远攻为主。只是对方同样不以杀伤为要,而是取破毁雉堞(dié)方便部下攀附入侵为旨。

垛墙屡受扎古打侵害,又处战时不便加筑,城头遂以栏楯(shún)土包为防线抵御,奈何草昧究竟粗率,扎古打只消一脚,爆裂土包扬起的尘氛飘舞,反倒成了其行凶的天然掩护。瞟到前方尘雾中确有扎古打人影恣虐,赵毋恤脚下生风,径往前大步,倏尔又一转,竟是借垛口凹凸,窜上齿墙弯弓搭箭。

恨无养由基百步穿杨的绝世本领,赵毋恤叩弦如满月绷紧,却迟迟未松指发杀矢,仿佛在守望着什么。等待不到片晌,一卒身着铁甲,或持直刃长矛,或持铁铸长牌的卫士已赶赴至战地,组成一道紧固的钢铁防线。

切盼的契机到来,挫敌只在一瞬,赵毋恤再不犹豫,松开抟气许久的弓弦,任倾注全数精神气力的一箭若彗星经天,直奔扎古打后心而去。那支打造不菲的重甲军队俨然与赵毋恤严格商讨过战略,自身并不需要直面扎古打与其打生打死,只消纠缠与钳制,让其无暇分身确保一箭见功即好。

然一想此獠之凶横残虐,不知多少袍泽性命丧于他手,几名不能自已的内围甲士宁愿奉上自己的性命亦不想再睹歹人凶焰勃然,兀自为害!几人草草丢下盾牌,一人以蚩尤戏的角抵手段,如苍鹰搏兔,十指牢牢攫住扎古打肩头。袍泽间心照不宣,看身量高大的战友制住他上三路,一精瘦的甲士佯作趔趄扑倒,实则行饿虎扑食,双手若铁索横江,紧紧钳制其腰膂。另外二人则惧其反制,舍身以擒拿术作尾生抱柱之姿来扣他臂膀。

几名甲士已然忘死,务使宗主一箭功成,然犹是低估了扎古打无俦神力之堂奥,其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个中奥妙唯前代公仪伯及后世秦越人大兄所晓,谓之发于秋毫微末敛于四体外物。转瞬之间,扎古打虽未以四肢关节尝试挣脱,然劲力已若羚羊挂角,暗循经络登临四人心脉摧枯折腐。

耳闻背后利箭破空声如飒沓流星,愈发迫近,深谙杀矢犀利的扎古打也不愿束手作射的,他双臂猛然一振,欲作大鹏展翅一扫翼上蠛蠓。然死士之为死士,其节不为存亡所易,其志不为生死所改,故明知不敌,纵七窍涌血,犹视死如归地履行着战略,若乔上赤网,江上铁索,抵死为桎梏封锁着扎古打的退路。

流光飞至,星芒生辉,扎古打有生以来从未感觉过危机感是那般浓烈!但身上或擒或攫,或环或抱的狰狞尸骸,此时此刻仿佛成为扎古打过往酿乱为尸山血海罪愆的显化,沉重得插翅难飞!但他自得另一颗珠玽服下后,远非寻常,饶是四体被制的当口,匆促间犹能使千斤坠,生生下移一寸,让要害避过这绝命一箭。

扎古打肌理固如金铁,却为三棱箭头所破,虎背熊腰为之一撼,他真切地感受到尖锋有泰半锲入血肉,若非及时沉身,受创的必是心室要害。自奇物助其脱俗以来何尝有过性命之虞?!倒刺每一次刮擦,灼痛每一次发散,便是对自诩为神祇的扎古打地无声羞辱与嘲弄,他当即挣开身边心力已衰,抵死交缠的碍事残骸,回身向赵毋恤敬以睚眥怒目。

铓锷摧敌,教怪物饮恨横眉,赵毋恤嘿然一笑,右手又稳定地攀上弓弦,仿佛要再来一箭。扎古打固然已察知其乃强弩之末,然箭如志矢①时,犹使“苦痛”激荡散逸,何况目下他动用的切身本源沸然,箭锋又刺入血肉?他虽不忿,却也不愿争一时长短,借重甲士卒遗骸泄愤,奋力跺脚一跃,远飏不见。

头一遭使怪物负伤流血,攀附上来的仇敌又被打退,难以重振,不少士卒一时不顾军令,径抛起头盔,击节而歌,向扎古打遁逃的方向唱道:“羔裘豹袪,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参差的歌声刚落,又有一众接口道:“羔裘豹褎(xiù),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耳闻一片欢声笑语,袍泽们以《唐风·羔裘》这刺卿大夫的歌谣,来讥诮身着牂羊之裘的扎古打落荒而逃真是化用得应景又恰好,胡人面孔的赵毋恤亦染上由衷的笑颜。但下一刻,被宝弓抽空心力的他浑如断线纸鸢,折翼飞鸟,紧握着宝弓就要从雉堞上跌落下高城。

好在亲卫们遵照着负伤统领肥勇的教诲,记得宗主强发一箭后必然虚弱万分,早早守侯在左近,将其拉回护住,送往城下安置休养。途中犹有人不忘夸赞打听道:“宗主配上此弓,以挫强敌,真叫那个神采飞扬,我这大老爷们都为之心折,也不知这宝器从何而来?”身边袍泽则笑着回了句,“非你能知也。”

人皆有猎奇之心,不单亲卫欲知宝弓来历,赵毋恤过往亦想探知究竟。然则事涉隐秘,畴昔桐叶封唐虽昆弟相戏尔,然经史官劝说,北地又为夷狄觊觎,故成王令冬官取桐叶之强干详加制备。冬官集天之时,地之气,材之美,工之巧四者,方打造出此弓,成王为其立名为桐,以作幼弟饯别。

而此弓之材,正出周原岐山,后灭崇移栽宗周。当年周之兴也,鸑鷟(yuèzhuó)鸣于岐山,有大雅曾赞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唐叔虞得此宝弓,感奋兄恩,入唐地遂遣匠人以梧桐兴建宫室,以桐宫勤加温养。

后燮迁居晋水,易唐为晋,亦将桐弓转于府库。只是在曲沃代翼时,曲沃武公为贿赂周僖王而得到册封,竟将桐弓转赠于僖王,藏于周室。直至赫赫有名的中原五霸晋文公时,重耳听从赵衰谏言“求霸莫如入王尊周”,抢在秦师之前,克定子带之乱,才为晋室得回唐叔虞之宝弓。

随后文公四年,重耳一改军制,始作三军,敕封赵衰为正卿中军将,然其却请辞不受,让于郤榖(gǔ)。熟料其任三军元帅仅仅一年便不幸暴卒,文公再请赵衰为正卿,其又让于先轸、栾枝,言只愿为辅,遂任中军佐。

重耳流亡时,赵衰屡屡救饥避祸惕厉劝谏,得势后,又劝进出谋,连番辞让以安内外,于重耳不啻腹心肱骨,深感无以为报,遂将晋室传家之宝桐弓赐予赵衰。赵衰感戴,藏于府中,故使重宝历两百年,经原屏之难,邯郸之乱而不朽,直至传于赵毋恤手中。

……

玉走金飞,展眼又是一日。重伤未瘳的肥勇侍候于戟门外,不住侧耳谛听,冀图听见里间响起宗主的传唤声。奈何从昨日午间到今日傍晚,主上浑似睡死,不单尚未进食饮水,就连遗溺等症状也未尝出现,主母虽命医官轮番诊治,偏偏几番望闻问切下来,犹不见端倪。交锋间失却上位,怎教他不一个愁绪暗萦丝。

结果这厢方愁肠蹙缩,不知如何是好,营门外却来了个救星的身影,肥勇顾不得平日与他不对付,径放开嗓门大声喊道:“张孟谈!”谁想这瘦驴不单自个私闯重地,背后竟然还捎带了个身着皮甲的士卒。麾旌之屹立,将帅之存否,疆场可谓全仰二者凝聚军心,虽屡次被张孟谈数落为憨货,肥勇也不敢大意,立时缄口不语。

可张孟谈偏偏引着那甲士靠近营帐,肥勇只得转而问他缘由,“你怎得来了,是宾馆一应皆谈好了?”不说这个还行,一提及此事,张孟谈就一脸怒色难掩。宗主特予他行人之责,与列国来使樽俎斡旋,商榷诅盟要事,可岂料这些蠢货不惮大难临头,俱被蝇头小利迷红了眼。

宣人威胁之深重,覆璆、去义渠、荡秦、除燕、灭代,足为前鉴使天下惊惶!可一落于实处,需救溺贡献,反倒人人束手,开口无不算尽锱铢,只晓推诿扯皮,虚应故事。焉能不知将豺狼困于西北一隅,方于天下大有裨益?

“昔年晋公假道伐虢,唯宫之奇慧眼独具,言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虞虢互为唇齿表里。后此事流传甚广,引为童蒙,遂使大多数人晓以利害,自忖洞若观火。然可笑不经纷纭考验,不历重宝遮眼,庸能乱花中留得清明,厚利里守得本心?且依我看,孟谈当要务劳神,未免当局者迷了,这些来使非是不晓个中关窍,反倒恰恰深知肯綮,才刻意如此啊。”

闻得这熟悉嗓音,肥勇一阵注目,才见那作甲士打扮的正是伯鲁公子,他也不惦记对方怎的从牢狱脱身突然来此,连忙拱手见礼。赵伯鲁微微颔首,又听得张孟谈静下心来,一句恍然大悟的“原来如此!”

赵伯鲁捻须微笑,却教肥勇一头雾水,他只见张孟谈一脸怒色没地发泄,伯鲁公子无端说上几句,却令他忽而释然。不由问道:“怎么回事?”张孟谈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憨货!”赵伯鲁则摇头失笑,出言问道:“肥统领虽不谙文墨,可晓郤克被顷公折辱一事?”肥勇连连颔首,武事他又怎能不知,方初郤克使齐,却因跛足为齐顷公及其母萧桐叔子取笑,遂使郤克深恨,士会告老,郤克荣登正卿,以鞌之战一雪前耻。

“那统领又可晓曲沃之战?”肥勇再度点头,国耻又岂能不知,栾盈虽与范鞅为甥舅,然外甥先把舅舅挤兑到秦国,舅舅再把外甥诬告至得先逃楚,又至齐,在齐人为外援下,栾盈由曲沃兵发新绛,无备的平公被逼迫得几欲自戕,好在士鞅连番劝谏下,才打消死志,主动反击来犯,打退栾盈。

可说完两事,伯鲁公子又缄默起来,一副教自己猜灯谜的派头,直急得肥勇抓耳挠腮,还是张孟谈领会二人心思,晓事涉忌讳,遂代他解释道:“憨货!我且问你,邲,鞌吗,鄢陵之战前后,国中可有要事?”

肥勇再度颔首,邲之战大败不久先榖引赤狄侵晋,先榖死,先氏亡,荀林父令知氏入得三军。鞌之战前后,赵孟暴卒,原屏之难发生,郤克让于栾书。鄢陵之后,三郤尽灭,胥氏根除,晋公被栾书谥以“厉”之一字。“昔年六卿十一家内斗不止,犹使中原惶惶!且鄢陵后,百年霸主。晋国强盛太久,今时好不容易见宣人败赵氏之于燕山,败知氏之于雁门,其兴也乎焉其亡也勃焉的列国又谁愿晋国长治久霸?”

“齐人假借媵妾陪嫁,得使栾盈与部曲重回封地,偷袭新绛,足晓天下弱晋之心不死!如是,又怎会在此犹未可知之际兴师。”话说到这,肥勇就算是再愚戆也捋清了纷拏的线团,他不禁瞋目而视,怒气冲冲地问道:“那这些狗娘养的就真不发兵了?!”

张孟谈冷哼一声,“以拖字诀敷衍即可了事,还犯得着刀光血影里博个死活?咱们就算拼到山穷水尽,晋阳将陷,恐怕也看不到所谓的援军。”假定的援军不至,自己一方势必成为孤军被宣人蚕食至死。肥勇犹不死心,问道:“列国不愿我晋国继续为大,那三卿总当会来吧?”

可事实荒唐就荒唐在,即使棠棣早几百年已然告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需勠力同心,守望相助的当口,恐怕他们也不会分派援军。张孟谈不由满是嘲弄地道:“韩氏宗主并非韩厥,魏氏宗主也非魏戊,知氏方于代国铩羽,巴不得有人与其共苦,又谈何会来晋阳援助?!”即使肥勇孤陋寡闻,也尝听过韩厥与魏戊的名号与事迹,前者赵氏族下宫之难灭族的大势下,犹敢出言力保赵氏,栾书欲邀列卿弑君中怒斥乱臣。魏戊不为贿赂女色所摇,近不失亲,远不失举。

换言之,即眼下的局面,要三卿上位心怀大义,公允持正,赵氏才有援军襄助,否则还是现在同样的境地。可作为下民的肥勇老早就在摸爬滚打中学会一个道理,君主愚贤皆命,强求不得,若两代赵孟之贤明,实不啻嘉禾蔚生,麦穗两歧!

一席言语如冰雪冻结了最后微薄的希冀,遂使肥勇一个大好男儿意志消沉,看得赵伯鲁颇为不忍,走向张孟谈身侧,暗暗拽了拽他的衣袖,张孟谈却回以一个教其安心的笑容。他与肥勇结识,至而今为宗主左膀右臂,已将近有十个年头了。就算小节上互相不对付,也算是知根知底。

固然此前与伯鲁公子擘画商定,由自己出面来说服肥勇,但他也清楚这憨货之戆直,唯有以现实的猛药攻心,方有说动的可能。他承认,自己的说辞是稍有几分夸大,然不让肥勇感受到局势的严峻与危亡,又谈何教他苟存?

“憨货。”忽而响起老对头郑重的声音,耷拉着头的肥勇不由昂首凝望过来。但见他一步一步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在自己创口附近狠狠一锤,惹得气血一阵翻涌,咳嗽声如碎玉连珠,肥勇不得不以嫌怪的眼神看向他,他却后退一步,以严肃的语气道:“事到而今,你还不明白晋阳不足守吗。”

举目四顾彼时阜盛繁华而人烟稠密的晋阳城,只余下零落寥廓的景象。参差人家藩昌街市尽化作丘墟残垣,而征缴收拢的礌石滚木却似投入于无底洞。赳赳武夫与共袍泽凋零为孤魂新鬼,但蚁附攻城的宣人敌寇犹如飞蝗瓜瓞不尽。扪心自问,肥勇又如何能不清楚晋阳已是岌岌可危的境地,所以才,所以才那般亟待列国的增援啊!

奈何世情予他当头一棒,可除却兀自镇守,他又能如何?难道要他抛却族人乡梓,抛却个人荣辱,抛却患难袍泽去逋遁逃避?!看故人神色陡变,彷如天人交战,张孟谈以低沉的声音又劝说道:“抱憾而一死,诚易事也。然一死于事无补,反看父老被凌贱,乡梓被摧残,又有何益?!”

“尔得勇为名,然阵前昧死绝非大勇也,大勇之义,诚如尔表字,诟如不闻,有容乃大。故孟谈恳请乃大,带宗主暂避宣人锋芒,回毂下从长计议。”张孟谈话语刚落,保持缄默许久的赵伯鲁也趁时开口,“我知所请荒诞逼人,不单教统领于大厦将倾时作懦夫不战,更违背家主意愿往南陌逐北,然烦请统领相信,唯如此,方能使得赵氏幸免于难,日后赵孟效文子再起。”

肥勇并未急着答复,而是转头回望一眼营帐,又掀起营门,远远看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宗主。在外的两人都是聪明人,既然肥勇已开始担心谈话是否会被宗主听到,足以说明心向谁边了。

擘画已解决完先决,紧要的李代桃僵又无需自己插手,余下便只剩如何善后,张孟谈遂问道:“要换个地方议事吗,伯鲁公子?”赵伯鲁则摆了摆手,喟叹道:“就在此处吧,至少此间没有士卒巡视。”即使有心想寻个僻静之所商谈,外城民居也被全数拆除,民众或被迁往内城,或暂居于营帐。

张孟谈点了点头,率先问道:“虽有冒犯之嫌,还敢问伯鲁公子打算如何守备晋阳?”赵伯鲁抿紧双唇,反问道:“那宣人将领扎古打被毋恤所伤后,是否整日未尝出现?”张孟谈重重点头,“虽被其侥幸避过要害,但也该一时难以为虐了。”怪物不出,赵伯鲁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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