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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的影响并非是立竿见影的,除却立死的荒骸,与作为容器的魂瓮外,余下三者,俱是需要一段时间转化。

一厢是需在僻静之处反复净化方可夷瘳的遒尸离人,一厢是留在城中未经封印的污染遗物,权衡片刻,到底是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与一城黎庶性命压倒了公孙龙。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张伟,旋即念道:“四柱。”同时指尖点向气海天枢,逐一将深藏的“迄”按指迁移至四肢。

待困于四柱的“迄”再度流转到气海时,侵蚀就将无可挽回地到来。只是既决意与他划清界限,公孙龙又怎能受此不白之物资助去温养性灵?余下的元气在人与物之间终究只能遏止之一啊。于心有愧,再度背起张伟上路的公孙龙,未再动用起有关言灵的技艺,闷声地靠着轻捷的脚力,一步步赶超人流,终于在哺时将近,赶回到了新绛城下。

远远眺望着城头,但见扬尘下,甲士们面目严峻,裨将声疾色厉,城下络绎逃难的人流行色匆匆,公孙龙不由叹息一声蒸民何苦,彻底相信了适才老农所言。但与之而来的是,盘桓旋绕在脑海的疑虑不住疯长,晋之郁郁阳阳,天下无二,北曲缘何有国更胜?召公奭(shì)胤嗣又何在?

怀揣着疑虑,同排着长队的人群摩肩擦踵地挤进城内。沿途熙攘,竟无启处安厝,灾黎蜷缩在长街一隅,勉强留出一条可供通行的小道来。顺着逼仄的过道走到中城区域,此处更临近内城,周遭却人烟稀少了许多,老人不由得叹息一声,留下着肉食者鄙的感慨,大步向着城东故处的木正句芒庙走去。

然倾轧之下,以另一人格霸占的庙宇,此刻亦是人满为患。其中更有一人居然胆大包天,不知所以地从青龙下颌处取出被污染的遗物特质,就要饿急了眼连带着桑叶给吞咽入肚。纵然那孩提被“迄”浸染,但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又怎忍他人践踏他的遗物,并成为另一个祸端?

于是其猝然抛下张伟,如掠影般拔足至那人身侧,一把钳制住那饿昏头的难民手腕,以虎口夺食的架势,抢下遗物。来者不善下,庙宇中人人瞠目睚眦,而被低语引诱的那人更是不惜命地朝着公孙龙猛地冲来。

眼前景况,大抵只能再做恶人,公孙龙遂错身而过,以掌缘斫在那人颈后将其打晕,并疾声怒喝道:“还不速速滚出我家!”但抱火厝薪之下,能遮风挡雨的春神庙已是他们这帮土苴罕有的栖身之所,又怎能畏怯这凶暴东主?是以人人梗着脖子不愿退却,更有人将昏厥的张伟当作其软肋,妄图来胁迫公孙龙。

可公孙龙却是不管不顾,径大步走向神像下的土台,空置的右掌倏尔由上而下。飘飘摇摇的尘氛飞扬下,是身骑二龙的神祇句芒在黄埃坍塌塌坠落,摔得粉身碎骨,以及冷厉肃杀的“若再淹留不去,形如此台。”恫吓。值此情形下,谁又敢保证己身性命可与神祇相伉?纷纷惶然退走。

将被低语蛊惑的那人背出门外,安置好一旁的张伟,公孙龙才关上门扉。细心地取下干枯的桑叶收入怀中,方盘坐于门前,将吞噬掉孩提血肉的特质悬于双膝交关处。

开颊张口作龙吸水,纳一缕天地太一由山源,咽峡入府藏,随即精神离形,归于本真。再以真宰役美、大、圣、神为胸中浩然气陶熔,化无物为舆薪,托命脉于指尖,停抚至遗物之顶,始成第一道净化。

屏膺堂而聚灵津,依次打天钟三度,捶天磬三度,再鸣天鼓三度,三三而九成合明,驱舌呴清液作天女散花,同时心中役言灵而默念“霞浆”。再体合于心,心合于气,两手交叠,十指盘缠,俄而抬食指及天门为灵枢之基,暗祝“解秽”,为自身之祓禊解禳。

自身已净,外秽暂消,公孙龙提性灵真神为一点成至丹玄珠,入壶中天地,化慈筏星槎,浮时泛斗,沉时摆渡,飘飘乎不知所往,昏昏乎不知曷止,沉沦浮游中不晓几何既往,终至某妖氛瘴色处。天含赤子,得一而清,地含元阳,得一以宁,生来既与邪祟相悖。玄珠道真摄泥丸气海,过处自如太阳经天,邪消秽释。

待公孙龙操至丹归于形主,养神至虚静,目盖复开时,陷入昏厥中的张伟也从茫昧中清醒过来。只是他两眼无神,茫然失色,浑似一条腌入味的咸鱼。公孙龙深深叹息一声,经净化特质及暗中观察张伟的表现后,他也意识到自己适才是过于敏感武断了,争奈那些都是前人鲜血淋漓而奠基的准则,他只能遵守,不得有一丝僭越。

默然从怀中取出那孩提宝爱的桑叶,递给尸卧在一旁的张伟后,其眼中才重新焕发了些许生的色彩,“想骂就骂吧,老夫就是这般不近人情。”可是被死讯深度影响下的张伟,此刻除苦闷忧怀外,再没有其他情绪郁结滋长的余地。况以本心而言,对于老者那通莫名指摘火气是有的,但怨憎尚不至于。而冷静下来自省,向一界贞干无端讨要秘辛,活脱脱走狗鹰爪之貌,也算咎由自取。

“能同老夫说说,你们何以沦落至此吗?”然欲从丹田提气开口,张伟才觉腹部若烈火烧灼。公孙龙亦想起这茬,忙在庙中一阵寻找,终于摸索到个储了水的破碗,立时将其赋予“符水”性质,送至张伟嘴边,聊作抚慰。有过清水滋润,勉强能缓住一丝痛楚,张伟以沙哑的声音讲道:“我来时,大抵卷入乱流漩涡,不晓此身所来之真意。惴惴不安时,是乡老抚徕,幼童相伴,方安稳度过最初几日。”

“然穷岫(xiù)朴陋,常年少盐,一村之命脉皆系于某青壮之手。可身在乱世,命数无根,为抵御宣国锋镝,知氏沿路北上沿路抓丁,那青壮亦在强征卷策中,自此山村便断了日用所需。”俟张伟稍作喘息时,公孙龙又喂他服下一口清水,适时问道:“这宣国又由谁人受封而来?”

“我亦是道听途说,宣国出狄人潞氏,如楚般自立,未受周室三封建国。而其国主与众将领约莫已受天外浸染改易,故所向披靡克秦灭燕,接连败晋之赵、知两卿。”明晰了宣人的由来与威胁后,公孙龙面色益发沉凝。其微微颔首,示意张伟继续讲述。

“我与另外一人受乡亲委托,下山采买什物途中与某乔装兵丁相遇,起先不察。至发觉另一人挪用乡亲钱财面目后,不齿而反目为脚夫赶路谋身时方有觉,除知氏抓丁外,赵氏亦要募集兵源。我虽备悉,转告少许旧识,却因途远而不得返山相告。又因心中觳觫(hú sù),而畏缩山穴营窟,遂使山里乡亲男子皆赴疆场,妇老幼弱为兵丁之疾所趁。”公孙龙默然摇了摇头,固然他素厌恶不义之战,然抵御外侮,他还是更认同仲由师兄以身奉行的“见利思义,见危授命。”

“待穴居七日避过祸端,因独善保身之歉然而归山里时,泰半已病,仅余我两个弟子尚好。不想当夜,驻扎兵士唯恐疠疫发作,以火而焚烧村中。我虽欲相救,争奈羸弱不堪,置火场救灾反深陷其中。值急难时,竟是我徒石头临危襄助,至瘳愈下山时,我方晓其在山涧拾得一物,若卵石珠玽,蕴无上伟力。”

“世事有取则有还,我以无由不祥为说,教其莫要使用。怎料山下剧变,一干村霸鸠占鹊巢,石头与其弟意为我分忧觅食,反遭歹人囚系,又逢恶党分赃不均相斗,石头遂为佑一妇人不受侵害,而动用天外禁忌。”是了,适才凝至丹玄珠而至遗物之中,公孙龙才觉内中污染多而血肉少,以至消耗减少了许多,原是那孩提未造多少杀孽的缘故吗。

“石头为赤子,其心尚瑜,纵遭侵染而未失本真。然我委实无用又识人无术,为避兵祸途中,先是不防,以至其弟沦为叛徒腹中之餐,又是无能,束手无策空任石头为至亲复仇,而被宣人之将觉察,招致追杀,石头为我这没用师传安危着想,刻意与我背道而行。”沉默了片晌,张伟才道:“再之后,则当是老丈所见,石头为宣将追杀而油尽灯枯。”

公孙龙轻咳一声,宽慰道:“逝者已矣,况其至死若燕雀恋巢,落叶归根,足见对你依恋之深。世上力虽有强弱之分,然寄情之所却难以言表,你以己身慰稚子安心晏如,绝非如菲薄自嘲般无用,又何必轻贱自己?”

张伟却兀自缄默,既是本心自缚歉疚懊悔,亦是流讫深种画地为牢。公孙龙只得继续引导着他,问道:“那你后来呢,又发生了何事?”张伟咽下津液,以喑哑粗砺的嗓音继续道:“仰石头再造,我终来到九原山中,托树叶露水为接济,辗转至新绛中,随即则是与老丈相识之事。”

“这几日间,为求营生每日早出晚归,好不容易寻到份售卖小食清水的活计,怎想微薄之利也遭鹰犬觊觎,以围堵而迫一众摊主就范。彼时我受天外影响,情绪难掌,又见最初害我与石头者借谄媚上位,身在其中,遂含恨而出手。”

“不想此獠为报复,向上位泄露一事。此事有关未来且涉及晋国公卿,方初我当作故事叙说时只粗疏对调姓氏,以至晋室高位显爵者惊觉身份,将我抓捕。而囚系在囹圄中,我方知悉抓我之主谋,正是同我一般,自未来而来者。”

“只是他们用以归去之骊珠已被某人掠夺,故背地绸缪算计,将我控制起来,以隐秘喂养,试图在达成圆满归去之时,侵占我之骊珠。不过事有两面,借此我方知夫子所言的过去种种隐秘,以及自身大抵缘何而来。”

“夫子言古有十纪,第十曰流讫。然历获麟后天下无咎,后人遂改流为疏,以为终焉为之一清。可惜只是臆想而已,至我与那几人之几千年后,逆流的‘迄’又一次流转而回,前人们的后手随之开启,令我等未来人回到往日,以寻求救难之法。”忽而听到自家先生的名号,与那个接近的猜想,公孙龙不由微微一怔,旋即改口问道:“你有想过吗,他们敢如斯不闻不问,背后必有深意与底气吗?”

张伟默然颔首,他自然知道自己得以无拘无束,乃出自对方的放任自流。但也捉摸不透对方是想重聚宣人的特质,再造成类似龟鼋里的场景,还是等候自己功成,枢纽开辟位面的大门,亦或者姬书夜就是此前失败的独孤月,另有别的算计?总归是缺少相应的信息,察知不出对方的动机为何。

“让老夫及早送你回去吧,你的身体中存在着流毒,若无人能及时处理,迟早要彻底沦为天外的仆役。”学者之途径,久受浩然气濡染,天生一颗玲珑心得以分辨真伪,在听闻完张伟的故事后,已是彻底洗去了他奸宄的嫌疑。毕竟奔波儿灞也好,灞波儿奔也罢皆不具备达成使命的能力。况且他那个猜想,委实是有些敏锐呢,竟能觉察出夫子的决断之一。

回去吗?假若在未听到石头的死讯前,他张伟应是不作迟疑地答应下来。但而今就此一走了之,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本心,他尚有好几件事要做解决,不然念头将永远无法通达。因此他向公孙龙坦明道:“骊珠开启归去的使命是:祓除掉时空的阴影,与搜集一十九件隐秘。而我目前通过那些人的留书及夫子的传授,拢共知悉十六件。我也不知距骊珠的失效还有几日,离老丈所言的外物侵蚀还剩几天,但在此世,晚生还有几件要为我那已故弟子做的事。还恕不能从命归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辗转着就要从地上爬起,只是手臂方一抻直作拐杖撑拄,腿部甫一绷紧作脚踏借力,身躯却骤然如危楼坍塌,颓然躺平。“忘记与你说明了,‘四柱’虽可封印并抑制‘讫’对你的侵害,但代价是为四肢加上承重的负担。”待张伟猛然摔下,公孙龙方才补上一句说明。

眼下的感觉大抵如超负荷的剧烈运动至肌肉与神经一同坏死,他压根感受不到疼痛的存在,但也驱使不出涓滴气力至四肢。再度翻转,倚仗着臀部与背部发力勉强地转躺为坐。因这别扭而陌生的起身方式,不得不让张伟剧烈地喘着粗气,缓过好一阵,他才向公孙龙请求道:“能解开我身上的封印吗,老丈。”公孙龙却冷着脸摇了摇头,“每个人的体质各有不同,纵是我也不晓天外污染何时会彻底吞噬这具身躯,将你变成类属贻害。”

“文王言乐天知命,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足见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总有知命之法。况此身为我所属,倘若污染恣游,应能坐照自观吧?”这儿自然是逞强的善意谎言,他未学过修行法,又凭何能坐照通幽,内视反听?

而有玲珑心窍的公孙龙又岂能不晓其所言之真伪,况耳是寻真之梯级,目是综灵之门户,除心气之外此两者算最难修行一类,以他又凭何练就如斯高蹈绝艺?但公孙龙却没有戳穿他显而易见的谎言,反而与他道:“这样吧,你不妨将欲做之事列举出来,由老夫代劳,就当作此前冒昧的赔罪。”

张伟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此是我分内之事,劳不得老丈代庖。”公孙龙亦不由缄默,仲由师兄死时,不知多少师兄弟欲入卫国诛杀蒯聩此贼,然夫子不言谁又真敢服其劳?不是夫子垂暮,一众守孝,蒯聩那贼焉能自作孽地安详死于己氏之手?

“老丈若得闲的话,不妨暂且等着晚生,晚生要做之事共有三件,恰与所需隐秘等同,每竟一桩,老丈则相告一事,如何?”公孙龙也摇了摇头,讨价还价起来,“渊鱼莫测,我之学识又焉能与家师相提并论?不妨两事在前,一事在后而防万一奄至。”到底是老丈建议更为妥帖老练,张伟微微颔首,静待老人阐发秘闻。

“可晓,天圆地方,居宇宙之中?”乍闻天如华盖,地如棋盘的质朴观点,及宅兹中国般天动说的论断,张伟不由为之莞尔。早在此世之前,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斯拉已发见地为球体,又有亚里士多德与埃拉托色尼承其薪火,验证学说无伪,而中华至东汉时,张衡也相继推出了浑天说的观点。至于地心说的论断,更近乎生灵们的自我满足,人存于地球,故地球既是宇宙中心,也正因此而成为许多宗教的宇宙观。

但看着公孙龙那端凝的神情,仿佛所言天经地义,颠簸不破,他还是下意识将神魂倾注于骊珠之中。然而就是这一看,他对于宇宙观的认知也轰然崩塌,毕竟骊珠中明确地给出了由16跳转至17的答案。

这怎么可能,毕达哥拉斯观察的是另一颗天体?哥白尼验证的是其他星系的中心?可又怎生解释同为中土张衡的“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的猜想,难道他莅临的是另一个似是而非的平行世界?亦或者为缓解“讫”所带来的熵增而吸纳了地水火风等物质进行重构?可那又怎生解释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诞生的地圆说?

纷乱的思绪风暴中,唯一剀切(kǎi)存在的是17/19的回馈,“怎么了?”耳畔忽而响起焦急的呼喊,张伟方从覃思里苏醒。“都半刻过去了,见你还神游天外,究竟是怎了?”张伟摇了摇头,叹息道:“老丈之言简明却振聋发聩,与骊珠相验。”老者不由颦眉咕哝道:“那还一味苦想个什么劲?”

“可我之异日,众方家秉生从何来之念,早已对所处、天外研精覃思,得天地为球体,所在不过宇宙一隅,且一隅之中心为大日等学说。”山呼海啸的陌生结论几乎令公孙龙舌挢不下,除研习师传所授之课业外,他一身心力皆在解构名实之学,焉有心思了解宇宙洪荒,天地玄黄?

不过他终究没有太过介怀此事,只道:“既然应验了,就不必介怀太多,有污染在终归岁不我与,待你往后回去得到救治,再探查根源亦不嫌迟。”一面说着,一面凑近张伟身侧,嘱咐道:“以仰躺摊开身躯,我要为你解除‘四柱’的封印了。”

张伟依言打开身体,静候着公孙龙念道:“搬山。”旋即两手由脚踝处作起始,双掌合围徐徐由下而上至大腿,居然朴素得如同常规松弛紧绷肌肉的按摩。但至手部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肱骨作起始,相并两掌缓缓而下到手腕。随即又提点道:“手贴腿,腿并膝,务使身形如一。”俟张伟完成嘱咐后,其又是一指点在脐下中极,道:“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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