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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了。”

“现在怎么样,都好了吗?”她止住哭泣,拉着我的手,从上到下看。

我曾不吃饭不喝水只蒙着被子躺在床上,母亲给我请医生看病开药,父亲哄着逼着我把那些白色药片吃下去,可我无比挫败的心,无药可救。

“我每天都给你写七彩云卡片,找了好多新诗,你一定会喜欢,我现在就拿给你看。”

“这个花给你,钟沐扬送的。”

她眼里先是一阵明亮的光,后来又暗下去。“有件事我要和你坦白,你听了千万不能生气,我和……”

“去看先生吧。”我打断她的话,我不敢从她嘴里确认这件事,虽然我看到的那一幕永生难忘。

先生躺在病床上,脸瘦削苍白,半年未见,他竟再无法开口说话。看见我们,他对一旁的女人指着,她拿起床头柜的笔和纸,旁边摆放着几本抄写的讲义。“非把这些带到医院来,有什么用。你们也写吧,每次有学生来,他都让写考上哪个学校了。”

他们一一写好了给先生看,我万万没有想到,钟沐扬和我学了相同的专业。轮到我时,我不敢看先生疲惫至极的无光的眼睛,他一定很失望,我对自己更失望,可是那张红色的专科录取通知书,像一个求之不得的神符,只要离开芮城,不论什么样的学校我都去,不论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去,我的人生我做主。

先生随后在那张纸上吃力地画了两个圆,一上一下一大一小,我们不明白什么意思,女人顿时嚷起来,“跟你说了多少遍,花盆不是我打碎的,不是我!我跟你过了一辈子,你只说你苦,你从不知道我的苦!都怪我,当初如果让你走了,就都解脱了。”

我想起他们争吵时先生的坐姿,两只手紧紧拧在一起努力压抑着承受着。那个女学生是他突围牢笼的机会,可是最后一刻他为什么退了回来。先生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翻滚,紧跟着一阵咳嗽,干瘦的身体剧烈颤动,他转过头用纸捂住嘴,黑色的红色的粘液还是顺嘴角流出来。女人并不嫌弃,熟练地替他擦洗干净。

我心里一阵绞割,我从没想过先生的病和我有关,我以为打碎他心爱的君子了,就像小时候我们和一个朋友闹翻,摔坏他心爱的玩具一样,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忘了这件事。根本没有想到,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依然无法释怀。我俯下身帮她给先生喝水,他看着我,不能说话,便是把心里所有的苦独自吞咽。我不知道那是我们永诀的时刻,他一只手犹豫着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他或许想和从前一样,拍我的头,但终于什么都没做,干枯的眼角深陷的眼眶涌出一滴泪。我手抖着攥紧衣服,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教我知识和梦想,教我长大成人,对我疼爱宽容,对我秋毫无犯,我却和世人一起用正义为名残忍地伤害他。如果说长久的流言和误解,让他一辈子隐隐作痛,那么我就是那把让他直接致命的利刃。

“是你干的吧,心真狠!”钟沐扬凶恶的语气,一下戳破了我久久硬撑着的壁垒,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走廊的墙上,泪水哗哗而出。

“楠,别这样。人向来都无法选择如何生,也无法选择如何死。我们一定要好好的。”紫雨柔弱的手臂抱住我,我的肩膀渐渐感到一阵潮湿,久久以来刺痛的心像被什么抚平一般,我以为会永远离开她,但我们似乎就这样和解了。

两个男生在远处看着,眼睛里都充满保护式的专有权,但这一刻他们完全是外人。

我们没有参加先生的葬礼,谈邈说先生嘱咐不要去送他,年纪太小,不宜看那种场面。先生的遗愿是火化,可以留一笔补贴给家里,但她和她的儿子们还是选择土葬。从头到尾,他的事情她说了算。即使抱着一坛变味的酒,也是属于她的,不至于让人笑话她守不住男人。至于他和那个女学生,不论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她只知道要用这样的方式看住他守住他,他用沉默作矛良心作盾,她用牙齿作矛执念作盾,他们最终会遍体鳞伤葬在一起。

“或许是上天看先生过得太苦了,不忍心他在人间受罪,才把他召唤回去了。几十年之后,我们也不在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怀念呢,他们又会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捂住紫雨的嘴,不许她再说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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