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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轻如丝,春雨贵如油。不知不觉间,山中滴滴答答下起了雨来,如雾如幕的雨丝连绵在苍翠绿意之中,山寺之中僧人尽皆入了禅房,偌大的地方只有雨打在嫩叶新芽上清响,更觉空悠出尘。

斗室之中,众人随着齐居平的描述,回到了陈三宝的时代。三十多年前,陈三宝带着女儿在泉州下船之后,以泼天的巨富买通了全境的官,不仅明目张胆地修建了港口码头,更在泉州公然做起了香料、皮子、药材、金石生意,又在近省搜购丝绸布匹、茶砖瓷器等物,贩到海外去,开一时之风气,不知带动多少本城子弟,念想着登上陈三宝船队的船只,离乡背井去海上讨富贵。因巨量的贸易往来,泉州城的民生经济空前繁盛,时人皆称“开雄藩夷之宝货,冠吴越之繁华”。

虽说朝廷一直以来都有海禁,但沿海的几个大港,也无有什么重兵把守,远远说不上禁令森严。陈三宝是个手段圆融的人物,一番经营下来在泉州城可称得上手眼通天,也因当地的官员多多少少都有分润,竟并无一人找他的麻烦。但他所引起的气象实在太大,自然是瞒不过朝廷去,很快就有巡抚特使来与州府讯问,后来皇帝的特使也下到泉州,亲自召见了陈三宝。

外人并不知道,当初朝廷与陈三宝是如何谈的,总之他兴办的港口与码头,他兴起的贸易和市集,都好端端地经营着,尤其是他手里的船队,也仍旧出海。就这样又过了十年,也是外人不明就里的情形之下,陈三宝突然一天趁夜上了船,无声无息地离了泉州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人们传说他是赚到了敌国的巨富,去了海上的神山仙境永享福瑞,但这说法确也立不住脚——因为陈三宝走前,匆忙将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陈楠托付给了在他身边从学徒做成了大商家的谭先令,而当时谭先令已先娶了一门妻子——在泉州绵延百年的大氏族王氏的姑娘。因此,许多人都暗自揣测,陈三宝之所以离开泉州,必定是得了消息,知道官府终于要清算他这些年来走私的罪状,只得趁着手中还有船,远远逃到南洋去了。

自那之后,泉州的海上贸易渐渐转出了人们的视野,虽仍有人在干这一行,总归是慢慢成了见不得人的营生,泉州氏族的子弟也渐与内地一般,不再去谋求什么出海暴富的虚妄之事,只全以读书为显业。

众人沉默在陈三宝的故事里,都没有作声,不过几十年前的事情,却似与今日的泉州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一道鸿沟,成了印记模糊、真假难辨的传言。

奉达诚抬眼望着齐居平道:“这么说,谭先令继承了一部分陈三宝的船咯?”

齐居平也回望着这个通身冷气的少年将军:“是了,陈三宝要托付女儿,自然将自己的船队留了一部分交给谭家经营。谭先令靠着陈家的船,王家的关系,这些年在泉州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说到这里,他表情变得有些扭曲起来,像是不甘又像是嫉妒,在一张本很愁苦老实的脸上显出了一点瘆人来。

奉达诚又问:“谭家的船队总共有多少条船?都是多大的规模?他们平时泊在哪里?因何官府都没有记载?”

齐居平道:“据我所知,现在还有二三十条,一半是三层的大船,一小半是二层的中等船,还有一些是单层的小艇。他们在南边的一座黄岩岛有个基地,平日里大船就泊在那边。那处既远离了陆地,连朝廷的舆图都没有记载,官府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这个——”齐居平做了一个数银票的手势,“到位,为什么要去追究呢?”

奉达诚点头,他环顾了一圈,眼神一一停驻在大商户们的脸上,他身上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仿佛真实存在的器物一般,将屋子里的一点春日的余温散尽,立时叫在座的人都明白,图穷匕见的时刻到了。

“你们呢?各家都有多少船,报上来。”

各人互相看了一看,又是齐居平带头开了口,商户们于是也不忸怩作态,纷纷将自家船队的规模,并船员的数量、能耐一一报了出来,海蓝在一旁飞快地用笔记下。最后一对数,与谭先令家的船队也可算得上旗鼓相当,虽三层的大船少得多,但总数上甚至还略有超出。

奉达诚因道:“今日各位大东家既报了数,就是主动报效朝廷的意思。过去诸位的船队在海外所做下的买卖,多少总是触犯了朝廷的律法,我奉达诚在此许诺,这些往事从此一笔勾销,将来开埠之日,各位的商船都可开具官家的票引,从此只要正经纳税,便可与往常一般将生意好好做下去。”

众人听到这里,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那梁凡更是喜上眉梢,将扇子啪的一声合上:“奉将军英雄出少年,好担当、好气魄!我们,我们一定跟着您好好干!”

奉达诚点头,道:“谭家的船队,是陈三宝的遗产,这是一支经验丰富、能征善战的海盗,跟咱们寻常的商船很不一样。咱们要摧毁这样一支力量,必得好好筹谋、认真练兵。我的兵是从北方带来的,不识水性、不通水战。你们合计一下,先从自家船员中选拔,三日之内给我派出二十个能训练水军的教头来,送到城外兵营中供我差遣。”

几个大商户应下了,间隔着三三两两下山而去。熙和笑道:“奉将军今日话倒是难得的多!”

奉达诚道:“谭先令之事必得先解决,把话说得透些,也免得这些人背后胡乱猜忌。”

熙和抱拳道:“受教了,奉将军说得正是。我们也回去做些准备,有什么需要勾画的,随时差人来官舍通传一声即便。”

过了三日,几个大商家果然将自己船员中领头的精锐送到了奉达诚的军营之中。奉达诚拉开一张大纸,上头已分两边记述了那日在山中摸清的谭家船队与联合船队双方情形,他又让船员再一一补充双方人员、武器等情形,将战力当作筹算一般推演起来。

来的船员各自在船队中都是领头的人物,被这场面和架势调动,不多一会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其中一个肤色黝黑颇粗壮的汉子——是齐家船队领头的叫做老蒋,说道:“好叫将军知道,咱们这几只船队在茫茫南海上,都只算是小鳖小蟹,与日本和南洋的海商比起来,并不成什么规模,因而我们也只在内海周转,基本都是将货兜售给常规在附近航道穿行的一些海外商家。若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来打秋风的海盗,脱不脱的开身还难说,一旦遇上了,极有可能是人货两空的下场。”

另一个瘦高的,是梁家船队的管事老王,听到这里他显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色,忙接话道:“不错不错,我们家的两艘船,有一回也是遇到了海盗,连人带船都给劫走了,就这样没了音信。那齐家的船队,虽也比不上国外的海盗,比我们又还是强上许多。”

那黝黑汉子老蒋又把话头接了回去:“所以奉将军,我们倒是肯出力,但在座各位兄弟自己心里也门清,我们擅长的,根本不是打仗,而是一个字——走。”

船员们听了这话,纷纷点头称是。“老蒋说得对!我们不会打,只会跑!”“实在是打不了,也不会打。”

“哦?”奉达诚指着老蒋道,“老蒋,你就继续说,是怎么个跑法?”

老蒋思索一阵,便认真道:“咱们这些七零八落的船队组合起来,如要跟谭老板那真正的大船较量,不说速度是比不过的,光是他们翻出的一个浪所生出的漩涡,就能把我们困住。但他的大船虽结实,怎又比得上咱们的小艇好掉头?因此,要跟这种大船队对冲起来,我的办法便是弗一开始,就令小艇三三组队,从不同方向跑,对方断不肯散开来追,因此就算追过来,最多损失一两艘小船罢了。”

奉达诚笑道:“你倒深得兵法精髓,岂不闻三十六计走为上?你等且听我说个法子,即便是小艇也能赢得了谭家的船队。”

谭家的祠堂里外都漆成了红色,上头的金碧辉煌的飞檐上雕刻着振翅欲飞的燕子,寓意出海归来的游子平安顺遂富贵吉祥。一个上了年纪却依然身段苗条的美妇人双膝跪倒在祠堂一侧辟出的一个斗室之中,她上方的神龛之中所供奉的,却不是谭家的先祖,而是妈祖女神。美妇人手中的佛珠,轻快地转动着,她紧闭双目的面庞之上,泄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之气,叫人不敢高声语。

谭先令隔着门槛站在祠堂稀稀落落的零位之下,他瞧着斗室内的美妇人,心中烦闷之情起伏不定难以平息,终于沉沉地叹出一口恶气,转身向外间而去。阴沉着一张脸才闯进书房,就听一个声音道:“老谭这事怎么了?一大早就气急败坏起来。”

说话的正是罗周秉。谭先令低声道:“罗会长,你倒轻巧!你可知道,之前咱们差点杀了的人,是国公爷的侄子!这可是公然与当权的做对,你我有几个脑袋赔得起?”

罗周秉冷哼一声:“你嚷嚷什么?谁说咱们杀人了,倒是拿出证据来呀!才这么点事你就急红了眼,当初说朝廷来的小官要抢生意,得掂量点亮强龙压不压得过地头蛇的那份豪气去哪儿了?说要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泉州水深,在这里成不了气候的豪气又去哪儿了?这就怂了?”

谭先令默然不语,半晌压低了声音道:“那个办事的被捉了去,事情他们肯定是搞清楚了。你也别急着撇清,那时你是怎么怂恿我的,别以为出了事就可以一推三六五。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是好好想想后手吧。当时,贵人说以后跟咱们两讫了,就应该要明白,来的人可不是咱们能应对的小角色!朝廷派来的这两个小子怕不是准备把咱们的船队一举端了,好为他泉州水师清路!”

罗周秉道:“后手!后手!你心里想的后手是什么?把家眷老小都移到海外去?老谭,若是如此,这半辈子辛辛苦苦地经营就都付诸东流了。我们不是议论过吗,贵人这个时候要收手,自然是不与圣人争利的道理,又没说要咱们也就此不干这行了。”

谭先令跺脚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哪里就说得上要逃到海外去了?朝廷为什么要开埠,不也是为了钱吗!陈三宝既然能跟朝廷谈生意,咱们怎么就不能?幸得那姓霍的小子没死,不至于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两人筹谋半晌,终于定下一计,当即便向霍敏所居官舍而去。

熙和一早去了外头,这日回到官舍已是正午时分,雨仍若有似无地下着,总也不见停,却见霍敏在廊下的摇椅中昏昏欲睡,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熙和上前握住落到膝上的锦被,拉到霍敏肩上为他掖好,霍敏却一下醒了过来,反手拉住熙和手腕。

“怎的在这里就睡了,你在养伤可不好着凉。”熙和就着边上脚踏坐下来,虽是这样说,身上脸上也没有要挪动的意思,只懒懒地靠在摇椅扶手上,盯着雨幕看住了。

霍敏也就不说话,只将一角锦被拉到熙和肩头盖住,也看着雨不作声。

两人静静待了半晌。霍敏道:“我虽在官舍休养着,船坞那头的事情并没有停,如今第一艘大船已经在铺甲板,后续的坞室也开建得很顺利。”

“嗯,我这边也很顺,”熙和道,眼中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前几日在山里边与几个大东家谈得都好,他们入伙了奉将军这一边,算是跟罗、谭二人划清了界限,以后开埠了,这几家再做海上的贸易,必定会在咱们长兴票号借支和转运。那姓谭的老东西且蹦跶不了几日。”

霍敏笑道:“董大东家好大的脾气,竟要让堂堂的泉州城首富蹦跶不了两天。”

熙和恨恨道:“这是自然,若还得放过这样的人,我岂不白长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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