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珠便缓缓开了声:“民女身世坎坷,委身谭家本不是心中所愿,亦是父亲当日从权之举。想必各位大人已知晓,家父年少时为海盗所擒,机缘巧合下竟做了海盗头子的女婿,生下了我来。那时候,父亲顾着我的前程,不愿我在海上漂泊,就下了决心要让我回到天朝故土生存。他带着我来了泉州,做出好大一番事业,岂不闻当时多少靠着他起家的商户,多少靠着他翻身的渔民?不是他一力托起了泉州的海贸,哪里有当年城中那十里繁华锦绣?
“当初,谭先令家中一点薄田被人占了,家里几口人饿死的饿死,要饭的要饭,再活不下去,他虽还是个孩子,但胆子大又有谋算,就千方百计求到我父亲这里来。父亲是个讲义气的人,只要有人来寻他帮忙,他总是相帮的,就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航海,教他处事,手把手地把他培养成了船队的前几号人物。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人后来竟然出卖了我父亲。有一年,新来上任了一个叫冯铁山的巡抚,此人与时任泉州知府的张中一素有旧怨,凭着法儿的要至他于死地。谭先令天良丧尽,居然暗中去讨好,撺掇着冯铁山以泉州海贸案为靶子,将仇人拉下马来。
“因我父亲行事周密,为人又得众人拥戴,以他的本事很是为张知府周旋了一番,因此张知府当年虽获了罪,也不过是徙三千里贬到巴陵去了。但父亲走私的罪名却重,少说也是个杀头的下场,他只得匆匆到海外去。走的时候,他却还蒙在鼓里,不知谭先令在这中间的用处!
“二位大人年岁都不大,未闻当年鼎鼎大名的泉州走私案也是自然之理,就是泉州城中,对这起案子也是讳莫如深,大多数人无非知道当年官府加紧海禁之策,本欣欣向荣的船队就此沉寂罢了。是我,是我在谭家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下听到谭先令和那罗周秉的密谈,才知道了真相!”说到这里,陈宝珠忍不住啐了一口,又续道:
“当年虽有海禁,但我父亲毕竟也是为泉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这地界上多少人都靠着他有了温饱不说,一批一批的官员哪个不是拿着海贸的好处,就连朝廷,就连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理恢恢,今日谭先令获罪,总算给我一个机会。既奉将军收下了我父亲的海图,民女只望大人信守承诺,尽快帮我脱籍,这海图再贵重,换了我不再姓谭,也值得了。”
一时间船舱内鸦雀无声,众人暗自唏嘘。
奉达诚郑重道:“陈大姐,我既应了这事,你自可放心。你可知道令尊当年出海避祸,是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他与你们再无联系吗?”
陈宝珠摇了摇头,神色愈发颓丧:“我想他是去了南洋罢。那是他当年起家的地方。”说到这里,她又缓缓笑了出来,“只要到了海上,就没什么可难住我父亲,他说不定过得不错,可是,如果过得不错,他怎么不来找我呢?”
众人看着陈宝珠自言自语,脸上一时释然一时愁苦,都有些可怜她,只静默着看着亲兵将她送下船去。
不一时船终于启动,奉达诚和霍敏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看着碧波万顷,心中均想到,“今日之事虽离奇,也算是官营船队的缘法。有了陈三宝的这份海图,通往南洋的航路就顺畅得多了。”
霍敏与奉达诚道:“明正,陈三宝一案,上回听说,我便写了信回家打听,这起案子得卷宗,据说已找不见了,但实际上稍加推想便可知道,勋贵、太监、文官、武将、缙绅、胥吏、商贾,全都是走私的参与者,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奉达诚道:“子睿哥,我也暗自查过,因我家有个部将祖上曾在邹太监下西洋的船队里做过管事,他知道得确切,当年邹太监靠海贸就可一年岁入两千多万两白银。后来一些大臣,就好比陈宝珠说过的那个巡抚之所以提出废船队,绝海运的主张,难说不是有些文官们的私心。邹太监说过,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此次我看了鸟铳和新式的火炮,尤其觉是如此!我国船队若可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服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霍敏细细思量了一会,点头道:“贤弟所言甚是。邹太监开海进项这样高,皇上有了银子,国库有了收入,军心、民心都归于天子,他说话就必定更硬些,文官们自是如坐针毡——这些道理只要想通了,自然便可知机。如此想来,皇上之所以在麓山党一事上做下那样大的文章,更是拿田林做了个靶子,未尝不是在给开海铺路,因官场上刚刚动荡一场,不论是保守派还是麓山党,许多人才略略缓过劲来,都不敢轻易再议论他的旨意,这才为开埠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局面。”
奉达诚想了想,道:“那陈宝珠说的冯铁山有些什么底细,我也再去查探一下,说不定把这里揭开,便知道泉州的水底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了。”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