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们擦洗了抱过刚出生的孩子给熙和瞧,那小小的婴孩浑身皱巴巴的,脸也皱成一团,五官看不分明,此时已没有哭了,闭着眼睛,只嘴巴在一噘一噘地动着。产婆轻声问道:“小公子可有名字?”
熙和略想了一想,道:“他生得早些,就先叫初哥吧。”
婆子笑道:“恭喜夫人喜得贵子,初哥这名儿起得好!”
熙和瞧着初哥那红彤彤的小脸,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感伤,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过不得一会,在极致的困倦和疲惫之中,她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待得这一觉睡足,天色已又黑了。熙和挣扎着坐起来,正要叫人,却见床边上趴着一个人似在熟睡,那人感到她的动静,一下抬起头来。熙和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认不出这人似的,眼泪却在识海清明之前便自落了下来。
那个人手忙脚乱拿了帕子便去给熙和擦:“他们说,月子里不能哭,会伤了眼睛的。”他的声音出来,比印象中却要低沉沙哑许多。熙和伸手握住拿着帕子的拿手,手掌上层层叠叠竟长出了许多老茧来,再去看那人的脸色,就连面容也较往日灰颓许多,浅青色的胡茬在下巴上延申着,双眼也凹陷在眼眶之中,像是经了一场连绵的苦劳的战事。
“你受苦了。”熙和听到自己说。
这话仿佛一个机关,叫霍敏的眼睛也一下红了一圈,他怕再激起熙和来,忙暗自压住心间起伏的情意,咧出一个笑脸来:“哪里受了苦,只是黑了些、瘦了些,因没有牛羊肉吃,鱼却吃多了。”
这话把熙和逗乐了,她笑出来:“看把子睿可怜的,今日须得好好做些牛羊肉与你吃。”
霍敏便伸出手去将熙和搂在怀中,他轻声道:“是你受苦啦,我都听茗石说了,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是怕我担心吗?”
熙和感到霍敏胸口的心跳声如稳定的春雷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叫她心中又是安宁又是酸楚,她便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官营船队赶在初一这日进港,是谁也未曾想到的。黎知府得了信,先自赶往港口去接,亲自点了数,出海的三十艘船,回来只有二十艘,立即便知这一趟并不顺畅,心中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但见奉达诚、霍敏下船来,虽看着面色上颇有风尘,像吃了大苦头,神态却各自还好,不见郁郁之色,一时也难察这情形到底如何,又忙着去给向太监请安,向怀安到仍是出门前那幅佛相,连白净的面皮都不曾染上一些海上的风霜,神情也是仍带着那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笑。黎知府待要等着看卸船,搬下多少货物金银,却早被霍敏一手拉住,说要找个地方用饭。
正是初一清早,黎知府也不敢怠慢这几尊佛,早已令人牵来备好的健马,把众人往接风宴上请过去。王韫先自将霍敏拉到一旁,说了熙和正在分娩的事情,霍敏一刻也不及,调转马头就往同知府去了。
其余几人到得接风宴上,吃了几杯酒,道些辛苦,便认真吃嚼起来,桌上一个肘子、一只整鸡、一只羊腿,还未过得一炷香,便收拾干净,一餐饭用得静悄悄的,无一人说起海上的事。黎知府一时有些干着急,又不好催促,不由得升起些无奈之叹来,瞧着这几人吃相,倒也暗地里庆幸,深觉自己压一压那陈说倭寇一事的奏折,果然亦算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举。
众人大吃大嚼畅快得紧,不啻桌上的好菜,还又叫饭馆切了些酱牛肉、水晶猪皮等各色趁手的小菜出来,待得从接风宴上出来,已是日上三竿。黎知府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星,又提起话头来问奉达诚:“奉将军,我亦知你们辛苦,然这趟出去究竟如何,收了多少银子回来,折损了多少船只器物,你跟我说个大概再去休息可否?我这里好先草拟一个折子,及时报给朝廷。”
奉达诚挥挥手道:“黎大人此话差矣,咱们新开航路,为的又哪里是这一时一役的得失?官营的船队开了这条道,将来的生意只会源源不断。”
黎知府听说这话,心中有了个想头,“难不成真是一无所获”,才想到这里,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一个笑影子来,又立马克制住。却不想,后头向怀安正瞧见了,笑道:“刘大人,甚么事情这样高兴,听说你新年里纳了新人,本该好好享些清福的时候,却叫你来陪我们这些刚从船上下来的臭烘烘的人,真是惭愧惭愧。”
黎知府忙道:“哪里话?向大人亲自率军为天朝开航路,筚路蓝缕不畏艰险,实乃劳苦功高,是吾辈楷模。如今官营船队凯旋,下官恨不能驾船出海去迎,尤其是还在新年里,鼎新之举恰逢迎新之时,乃我泉州城之幸。泉州开埠,全是仰赖向大人、奉将军等天朝肱骨,身为泉州主官,我还须得向您多学、多学。”
向怀安听闻黎知府这样一番马屁,亦觉好笑,拱手道:“众兄弟在海上漂泊数月,实在不易,正逢年节,公事再要紧,亦不在这一时。我瞧着,过了正月十五再议罢了。”这便定下了调子。
黎知府这还不知是他们有意绕开自己,便枉为官场的老油子了。虽走出了饭馆外头冷风刮得正劲,他亦感到背后沁出了一颗颗的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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