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点可惜,有一些漂亮的花我还养不了呢。”阮星蕊埋怨的语气令人不得不认真倾听。她小跑进房间,不一会儿拿出几个小袋子,里面装着的好像是一些种子。
“这里面有铃兰、昙花的种子,一些夜陨花的种子,还有许多其它种子。”她仔细地清点,确保没有遗漏,最后叹了口气:
“听说这些花开放的时候都很漂亮,但是她们都只在晚上开放,原台又没有晚上......”
她大概是觉得有些可惜,也不继续说下去。
我们很快就开始训练,要培养方向感,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能够作为位置参考的东西。一草一木,一扇门一栋楼,一把椅子一盏灯,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物件都能拿来作为参考的物体。
在征得阮星蕊的同意后,我把那些摆满花盆的架子乱摆一通,将它们胡乱围绕在门口,组成一片色彩斑斓的小迷宫。这些架子快有一个人那么高,搬来搬去也不简单,原台的阳光又很充足,总之这活儿不轻松。
“我带着你走一遍,然后你自己再试试能不能走出来。”我希望她能通过这个简单的迷宫。
阮星蕊轻轻嗯一声,我便走在前面,领着她慢慢穿过这个小迷宫。“一边走一边找参考物,记住它们的特征。”在我嘱咐她后,她就不再说话,我猜她应该在很认真地记忆。
把她带到大门前,我便沿着原路返回。我乐观地估计也许只要几分钟她就能够找到正确的路线,但事实是一个小时后她也没能从里面出现。
我开始有些怀疑现在是不是在浪费时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要延误三个月。
站在小迷宫的入口,向深处扫视,阮星蕊还在那几个岔路口间徘徊。不是我缺乏耐心,但我知道如果不给她一点提示,可能再过一个小时她也走出不来。
隔着花架,透过花朵之间的缝隙,我能看见阮星蕊白皙的脸庞滑过一滴滴汗珠,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她应该也累了。
“阮星蕊?”突如其来的一声可能吓到了她,她望过来,我朝她招招手。可能这么久没能走出来,有些泄气,她笑得很勉强。
“不用急,慢慢来就好。”看到她不开心,下意识只好安慰她两句。“现在往前走,一直到刚刚那个岔路。”阮星蕊小心翼翼地来到第一个岔路。
“注意到了吗,这条岔路左边的花架上蓝色的花多一点,右边的花架上白色的花要多一点。往右边走就好。”
阮星蕊分不清左和右,但知道白和蓝的区别,于是顺利地经过了第一个岔路。
按照这种方式,经过三次折转后,阮星蕊终于走出了小迷宫。她很高兴,觉得第一次锻炼很圆满,尽管我不这么认为。
她也有个疑惑,比如左和右到底怎么区分。
于是我在纸上画了四个箭头,分别指向前后左右,阮星蕊很认真地看着箭头的指向。
“你要是记不清,就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心脏靠近哪一边,哪一边就是左边。”
她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放在左胸膛,脸上充满迷茫。
“唔......我没有感觉到......”她又把手放在右胸膛,仍然一脸迷惑。
我有些诧异,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感受不到心跳?这个时候灰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轻轻把它抱起,这时候我立马注意到一个事实:灰绵似乎也没有心跳。它喘的厉害,但胸腔和腹部没有一点起伏。
阮星蕊摇摇头,把那张记录方位的纸拿了起来,“我还是记住这个吧。”
在到达原台后,灰绵经常不在我身边,它很喜欢在城里四处乱逛,并且尤为喜欢去第四个外环的城区。我偷偷跟过它一次,但它去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处废弃的店铺而已,它经常坐在一个生锈的邮箱旁,呆呆地看着那间店铺外的满是灰尘的大门。
阮星蕊也提到过灰绵,她说她很喜欢这只小狗狗,但灰绵似乎不太喜欢她,既不让她抱,也不让她摸。我也不太懂灰绵——尽管我已经和它在一起度过了七年。
不知不觉间在原台度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阮星蕊只有些许长进。我问过她为什么非要离开原台,她想了想:
“那些漂亮的花在晚上才开放,看不到我会觉得很可惜。我还听说晚上的星星闪烁起来很漂亮,月亮我也没见过,总之不在夜空下呆一次,我是不会罢休的。”
我觉得她像一只执着上岸的鱼。
她也问过我,问我之后要去哪里。
如果说七年来我都把向西作为目标,那么自从得知另一个自己已经离开双子镇后,我似乎也成了一条游手好闲的鱼,在浩瀚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给她讲了有关双子镇的传说,她歪着头,语气有些调皮:“要是真有另一个自己,那我可不想看到她。”
“为什么呢?和她相处一段时间也许就能让自己更完美,不好吗?”我不理解,阮星蕊的话让我有种被否定的失落。
“嗯......看到自己我会很尴尬,而且一想到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就觉得有点可怕。”
“那你没有想过,你追求的夜晚可能更可怕么?在云层遮住月光的晚上,没有光源,什么也看不见,夜里只有断断续续窸窸窣窣的虫鸣,有时候吹一阵风,还会引动草丛发出声响,空旷的天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黑暗会漫过四肢,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你不会害怕吗。”我打算逗逗她,故意说得严重了一点。
阮星蕊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最后开心地说:“只要自己不是独自一个人就好啦,有人陪就不会害怕了。”
的确是这样,有人陪就什么也不会害怕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重复着练习,阮星蕊照顾的那些花,也陆陆续续开放了许多。我们抽空把原台逛了几遍,原台的地标建筑圆心尖塔我们也去了一次,那座尖塔位于原台的中心,是整个城市的圆心,我们登上尖塔俯瞰原台,震惊于城市的磅礴,我不止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磨盘,人们努力地朝一个方向行进,把激情和生命投进城市里碾碎,最后流出的一点幸福又激励他们继续向前。
在圆心尖塔我们拍了一张合照。不得不说的是,阮星蕊真的很漂亮,她的笑容永远带着点羞涩,像成熟了一半的青柠。
有时候她戴着遮阳的帽子,仰起头来认真听别人说话时,帽檐微微扬起,像一只昂着头的小鸟。
有时候她会突发奇想,比如正走在街上,突然问我:“我们倒着走怎么样?”
“往后退吗?那样看不到身后,很不安全的。”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们向反方向走,怎么样?”
于是我们转过身,但是她却迟迟不动,看着她微红的脸颊,我大概能猜到原因:逆着人流的时候,一抬头便全是陌生的面孔,周围的人也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个时候会有一种被注视的压力。
我说:“还是算了吧,这么走容易撞到别人。”
阮星蕊连忙点点头。
回去的时候,我悄悄问她,那么多陌生人看向自己,是不是很害怕。
她似乎是不甘示弱,解释着说,因为平常那样都只看到别人的背后,突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有点小紧张而已。
“只是有点小紧张吗?那要不要再试试?”
她坚决地摇摇头。
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教我浇花、修枝,教我认识那些千奇百状的花。一开始我不懂为什么非要剪去那些枝丫,后来才知道,割舍掉一些东西花才能长得更好。
在某天,阮星蕊对我发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她希望我带她到原台的周围看看,她说她还从没离开过原台。
南方的草原,像海一样代替了陆地,原台被无垠的草原包裹,如同岛屿被大海包裹。我想不通那千篇一律的绿色有什么好看的,但阮星蕊近乎撒娇的语气让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我们从花店出发,径直走向外环的边缘,我想起了打算离开原台的那天,也是站在城市最边缘。阮星蕊好奇地看着那大片的绿色,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城外的风景,但从没和它们接触过。
我坐在道路边,看着阮星蕊在绿海里穿梭,她好奇地四处张望,有时候蹲在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前,仔细观察它们,她朝我招招手,我也起身去到了那片小花丛。
”这么喜欢,摘了回去养不好吗?”
阮星蕊摇摇头。
她站起来,望向草原的尽头:“原台外面是什么样呢?”
她不是在问我,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阮星蕊又突然指着天上的一块云:
“快看那片云,像不像灰绵?”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朵云的确像一只多毛的小狗。阮星蕊呆呆地望着天空,那里有一片又一片云飘过,像一条又一条漫游的鱼。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缠着妈妈问她为什么原台没有天黑。妈妈就给我讲了个故事。”阮星蕊看着那些云,语气有些低落。
“她说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灯,点着后,它不会发光,反而会让周围变得漆黑,但是这种灯的火苗却会有一些微弱的光。”她顿了顿,问我听没听说过这种灯。
我摇了摇头。
“我猜可能根本没有这样的灯,大概是妈妈编了个故事哄哄我而已。”阮星蕊继续说:
“妈妈说每朵云上都住着一个人,他们每人都有一盏这样的灯,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就分别飘着云,向天上飞去,这些人分别去往不同的区域,等他们把灯点着后,天空就开始慢慢变黑,而那些灯盏的火苗,就是天上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每当星星闪烁时,就是风在摇动火苗。
而在原台上空,只有一朵云负责原台的天黑,但是在某次点灯时,那朵云上的人一不小心带着灯一起摔了下来,于是原台就永远没有了夜晚。”阮星蕊越说声音越小,情绪有些低落。
“这么说,那个人掉下来的时候,在我们眼里就成了流星?”
阮星蕊听后,噗嗤一笑:“这么说别人坏话可不好。”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她走到我旁边,突然拉着我的手。
“我们回去吧。”
我听说云很柔软,但我从没触摸过云,不过我想云再柔软,大抵也不过身旁女孩手指的触感。
牵着阮星蕊,我们保持着和谐的沉默,手指尖的温度蔓延到四肢,暖洋洋的,时间是变慢了吗,现在对环境的感受已经完全被一种酥麻的感觉替代,草原上的风轻轻吹来,身边女孩的几缕发丝轻轻扬起。
“星蕊,我记得你来的时候好像戴着帽子,是吗?”
阮星蕊一愣,点了点头。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红扑扑的,是害羞了吗。
“脸好红。”看着面前这个害羞的可爱女孩,好想逗逗她。
阮星蕊侧过脸,攥着我的手,轻轻晃了晃:“不要说出来!”
在过去的七年里,我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漂亮的女孩,我会在内心称赞她们的美丽,最后在奔波中忘记她们,唯独面前这个少女,看着她羞涩的笑,我只能沉默,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画面,但在无数年后,我想我也忘不了,曾经在一座没有夜晚的城市里,遇到了一个叫阮星蕊的女孩。
“我去把帽子拿回来。”
“嗯。”
阮星蕊松开手,乖乖站在原地。
我想帽子大概是在看云的时候掉了,于是沿着原路往那片花丛走去,走到一半,我回过头,看向阮星蕊。
她朝我招手,她的身后就是庞大的原台城。突然,脑海里有了一个念头:为什么非要去找双子镇呢?
我不想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双子镇了,我只想握住我能感受到的东西,比如阮星蕊的帽子和她的手。
我已经看到那片小花丛,阮星蕊的遮阳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捡起它,把帽子拿在手上,回过身——
“阮星蕊?”
“阮星蕊?!”
面前只有一大片绿色的草地。
原台城呢?刚刚还在这里的城市呢?阮星蕊呢?刚刚还向我挥手的女孩呢?茫然地四向望去,偌大的草原,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阮星蕊,阮星蕊你在哪儿?你听得到吗?”我颤抖着呼喊,但连一句回声也没接收到。
那么大的一座城市怎么会凭空消失,我产生幻觉了吗?不可能,不可能!我要重新找到原台,只要重新走一遍就好。我记得,只要从花丛出发,向地势稍高的草地走,就是原台城,我记得很清楚。
看向周围,草原却没有一处高地,完全平坦无阻。花丛?我周围连一朵花也没有,全是绿的让人晕眩的草地。
胸口开始有些发烫,呼吸也开始急促,到底是怎么了,我想镇静下来,但内心的不安已经占据上风,只有手里紧紧抓着的那顶帽子,还能让我稍稍保持冷静。
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向我认为正确的方向走去,走一步心里的期望就多一分,我希望原台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但每走一步心里的害怕也多一分,我害怕走错方向,我害怕再也回不到原台。
走了多久了?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更久,为什么还没看见原台,难道我走错了吗?我有些压抑不住了,谁能告诉我,该往回走还是继续向前?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我不敢停。
四肢似乎失去了知觉,只有握住帽子的右手还能感受到一些温度,原台两个月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里。
我好想再喊一遍她的名字。
“星蕊,阮星蕊。”
要是她在身边,一定会仰着头笑盈盈地回答:“嗯?”
可是面前什么也没有。
眼眶突然湿润,双眼有些模糊,溢出的泪水淌过脸颊,痛苦的无力感像雪崩一样掩埋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橘色的日光一点一点被阴影遮蔽,我知道终究还是走错了方向。一点又一点的星辰慢慢布满夜空,残缺的云层像一层薄纱,寂寞地飘在天上。
我想往回走,但不论我走多远,夜幕总是如期而至,我向许多人打听原台,他们却连听都没听说过那座城市。在南方,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度过了一年难熬的时光,直到我碰见一座小镇,一座只有一条街的小镇。
小镇里有一只绿色的邮筒,它听说我在找一座没有天黑的城市,于是拦住了我,它说邮递员知道原台在哪儿。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激动地问邮筒,邮递员在哪儿。
邮筒张着大大的嘴巴,那是邮件的投放处,它笑咧咧地说:“不要急嘛,只要我的肚子里有信,邮递员就会来取信,只要他来取信,就会把信件送到目的地的。”
它敲了敲自己的肚子,里面传来沉闷的回声,“不过现在几乎没人写信了,所以我的肚子一直都空着。”
那好,只要我写信塞给邮筒就好。于是我答应邮筒,把写好的信交给它,而我打算等邮递员来了以后和他一起去原台。
邮筒取笑说:“那你的信要和你一起到目的地,信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寄给阮星蕊的信,我写了好几遍,总是写了又擦,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的不辞而别,也不知道该不该讲述我的煎熬,我想问她花儿开得还好吗,想问她方向感练习得怎么样,还想问她最近有没有开心的事。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时候,我总会开始回想在原台的日子,这个时候心里的感情就会开始慢慢发酵,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汹涌,这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像笔下一撇一捺互相交织,最后凝成信末的一句“我好想你”。
在我写完第一封信的时候,灰绵出现了。
它趴在门口,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看到灰绵还在,我很高兴,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离开原台到了这里,但总之我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
我投递了第一封信,但那之后过了很久,邮递员也没有来这座小镇。那只有些掉漆的邮筒是这么解释的:
“得要有足够的邮件,邮递员才会来取你的信,不然就几封信,他才懒得跑呢。”
那好,我就再多写几封信,除了信以外,我还拍了许多张夜晚星空的照片,收集了一些独特的花种,我要把它们也邮寄到原台。
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我感到了慰藉,也日复一日地期盼那久久不出现的邮递员能取走我的邮件。
直到我听居民说,这个小镇从没来过邮递员。
愤怒驱使着我来到邮筒旁边。
“为什么要骗我?!”我狠狠地朝着它圆滚滚的肚子踹了一脚。
邮筒保持不住平衡,向后仰去,最后摔倒在地上,它头上的盖子也脱离了身体,邮筒里的信一封封地洒了出来——那些信全是我写的。
它躺在地上,声音颤抖:“你......你不该这么对我,起码......起码你不该这么对它们。”它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捡起那些散落的信封。
“你还知道对不起它们?最对不起它们的就是你!再说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写的的信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朝它怒吼,又狠狠踹了它一脚:“把它们还给我!”
邮筒背对着我,害怕着蜷缩,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把信封塞进嘴巴里。它滚到自己的盖子旁边,急忙把盖子套在头上,逃跑着往远处滚去。
柱形的邮筒滚得越来越快,它一只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压着盖子,眨眼就滚到了几米开外,我拼命追赶它,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它消失在视线里。
我已经心如死灰。离开双子镇八年,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找的东西一样没找到,要珍惜的东西一样也没把握住。
第二天早上,灰绵守在门口,它的嘴里叼着一张信纸,看我醒了,走到我面前示意我把信纸拿起来,我以为那是邮筒遗落的信件,拿在手上一看,却不是我写的。
信的字体工整,字迹沉稳,并且没有收件人,从头读起:
“我真诚地对您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骗您,只是我还以为现在和以前一样,只要我的肚子里有信件,邮递员就会准时到来。
邮递员是我的老朋友,不过我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他了,他是个负责的邮递员,他会认真地把每一封信件送到目的地,所以您要去的原台,我想他一定知道在哪儿。
只是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了,还记得在我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我的身体还很强壮,起码盖子不会轻易掉下来,那时几乎很少有空闲,每天都有人把信投进我的嘴巴里。
镇上有个可爱的小女孩经常写信给她爸爸,她的爸爸在小镇外工作,时常几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回许多礼物。小女孩曾经开心地说我像个许愿池,她写的信就是许愿投下的硬币。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只是个年久失修的邮筒,邮递员大概也退休了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过信件了,一个邮筒身体里没有邮件,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呢?
所以我想请您原谅我的私心,原谅我带走那些信,我会负责地保管他们,我一定会把他们送达目的地,我能预感到这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次收到信件,但请您放心,请您把我当成邮递员一样信任,我一定把他们送到原台。”
署名是“尾街的邮筒”,“尾街”是这座小镇的名字。
默然无语,我缓缓收起那张信纸,带着灰绵,离开了尾街。
草原空旷无垠,空旷到令人茫然,无垠到使人失落。我曾经无数次讯问自己该往哪儿走,唯独这一次,我只想回家。
可我还不甘心回去。
有时候我朝北方走,可我担心走得太远出了草原,于是又会朝南走一点,有时候我向东走,可我也担心真的回到双子镇,于是又往西走一些,最终就这样麻木困惑地度过了一年。
如今我已经离家九年了,灰绵陪了我整整九年,对我来说,它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自始至终有这样一条狗,应该算是我颠簸旅途里少有的幸运,于是我也越发珍爱它。
这天,我们不经意走出了草原,现在大概在西边,我本想调转方向再回去,可灰绵罕见地没有听从我。它向着远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叫,那里还传来水波激荡的声响。
我跟着灰绵,此刻它正沿着河岸慢慢走动,仔细地盯着河中汹涌的波涛,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河浪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地向前涌动。
灰绵突然呜咽起来,它好像看见了什么,身体甚至颤抖了几下。
“灰绵?”我想安抚一下这只小灰狗,于是蹲在它旁边,准备轻抚它,顺顺它的毛发。
可突然,它两只前爪撑地,两条后腿微曲,竟然蓄力一跃,跳进了滚滚河波中。
我呆呆地看着湍急的河流淹没小灰狗,还没反应过来时,河里居然传来了一声小狗的呜咽。
那些一波接一波的河浪......那好像不是浪,是一片连一片的白雾,甚至能透过雾气看到河床,整条河,流动的不是水,而是白色的雾气。
这些白雾,像排好队的蚂蚁,一排又一排向远处飘去。眼前白茫茫一片片,使我困惑,仔细凝望,我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就在这个瞬间,眼里的世界突然开始像雾气一样逐渐透明,树林、草丛、土地,除了那条河,周围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渐虚化,渐渐只剩下雾气的淡白色,这些模糊的白色一点一点凝实,最终,眼前的世界上只剩下了纯净的白,没有一丝杂色。
但那条河还在,河里的白雾,形状明明像人一样,既有脑袋,还有躯体,只是没有走动,全都漂浮着行进,它们没有像河水一样向低处流动,反而在慢慢向高处飘去。
微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一点一点推动雾气,大概就是这些风把白雾带去了天上。
每一块白雾,都有自己的模样,有的看起来苍老,有的只是小孩子的样貌,在这些白雾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记得曾经在海滨小镇的某个夜晚,有个青年跳进了海里,最终在艾若鱼群的包裹下消失。而这块白雾的脸,和那个青年一模一样。
风好像吹得大了一些。
我马上又看见了另一块熟悉的白雾,这白雾体型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左右两边对称,不断上下浮动,像两扇翅膀,这大概是一只蝴蝶。
不一会儿,我又看到了另一块白雾。
那块苍老白雾的面孔,和我印象里的爷爷出奇的一致,不过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这位慈祥老人留存的记忆实在不多。
现在它们已经飘得离我很远,风已经大到我快站不稳,需要弯腰调整重心。
突然,在白茫茫的雾气里,我看到了一抹灰,那是灰绵吗?它被风倒卷着飞升,离我越来越远,这个间隙,那块幽灵般的灰色雾气望了我一眼。
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所有雾气被吹向视界尽头,我已经站不住了,滚倒在地上,背包被吹进了河里,那里面装着一顶遮阳帽和一张信纸。四肢伏在地面,狂风把雾气吹赶得一干二净,世界好像恢复了正常。
风逐渐衰弱后,我听见了自己哭声——那个幽灵一样的灰雾,是阮星蕊。
痛苦地看着面前的河流,里面只有湍急的水浪,我想不到,想不通,为什么就这样被抛弃。按着水流的速度,沿着河岸,我在一步一步地跟着河流,心里还渴求再见她一次。
但河水不会停下来等我,我一直跟着它,直到自己两条腿完全抬不起来为止,最后累倒沉沉地躺在地上。天已经黑了,耳畔传来河流幽咽般的声响。
我从来不怕黑,但突然想起曾经依稀听过的一句话“有人陪就不怕天黑了”。这句话回响在脑中,仿佛触动了某根神经,身体一颤后,感觉到寒冷,慢慢蜷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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