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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我钻进里屋,发现邓艰正在给壁炉生火,阮星蕊已经醒了,她半躺在床上看向窗外——玻璃窗上的雨珠在重力牵引下滑出一条条混乱的轨迹,光线阴沉,雨声零零碎碎地掺杂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

邓艰递过去一杯水,坐回椅子上。

阮星蕊的兜帽被放了下去,她的脸色苍白,此刻双手捧着水杯,轻轻抿一口,温暖的液体从喉咙滑落后,仿佛快要溶进血液里向四肢蔓延,使整个身体都暖暖的。

炉火发出温热的光亮,窗外雨声沙沙,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截短铜灯和一颗苹果核。

阮星蕊笑着说:“躺着好舒服。”

“还想吃东西吗?”邓艰问。

女孩摇摇头。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哗哗的雨声回荡在屋里。

“下雨了。”

邓艰点点头:“怎么了,冷吗。”

“不冷,我想给你讲个有关雨天故事,好不好?”

“嗯。”

阮星蕊想坐起来,但又感觉身体使不上劲,只好保持半躺的动作,开始讲起故事。

“在很久以前,这个世界刚刚诞生的时候,还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直到有一个人登上了北方最高的山峰,那座高高的山峰正好在云层之上,有许多片云朵紧紧贴着山巅,他走进一片云里,并且永远住在云上,他还把自己的心抽出来做成了一盏灯,也就是星灯,这个世界也第一次有了天黑。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登上了山巅,他们各自找一朵云,都把自己的心做成了灯,并且约定好在同一个时间点着它们,渐渐地,世界上有了黑夜和白天之分,他们的存在让万物都能规律地生活。

但是缺少了心的人,寿命会减少近乎一半。因为生命是一个又一个轮转,心脏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身体里的血液能够一轮一轮地循环下去,云上那些失去心脏的人往往三十多岁就......”

阮星蕊摸摸自己胸口,勉强挤出一丝笑,继续说:

“生命的轮转就和水的轮回一样,河里的水流进海,海上的水飘成云,云中的水落入河。在一轮又一轮新旧的交替里,天上那些人逐渐发现人似乎是由三部分组成,它们分别是躯体、记忆和天性。”

邓艰想起他好像听过这种说法,那是在海上的一位医生告诉他的。

“记忆和天性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人的灵魂。当人的肉体死亡后,他的灵魂就会从肉体里分离出来,不久后,他的天性又会从灵魂里剥离出来。”

听到这,邓艰感觉自己好像在模模糊糊地觉察某种真相,他想起了医生的那句话:云是下一代人的天性。

阮星蕊继续说:“失去肉体的灵魂,最先聚集在一条河里,然后汇向大海,最后灵魂里的天性飘上天,化成了一片片的云。你还记得吗,我说这个故事和雨有关。

下雨的时候,云化成水落下,被万物汲取,云里的天性以水的形式进入身体,溶进血液,最终传输进新生的胚胎里,构成一个新的轮回。

最初云上的人发现这样的规律后,他们都坦然地接受了早逝的结果,这些善良的人自愿献身,在他们离开后,也总有后来者填补空缺,就这样夜晚正常运转了许多年——直到有人想点着星灯,却又害怕失去心脏。他们想通过点星灯满足内心的虚荣,却又害怕付出代价。

先是有几个人偷偷地对云做了手脚,他们开始干预天空下雨,把云里的部分天性提取出来,做成星灯,但那些天性本应该用来填充下一代人的心脏。

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活得更久,也更精明,在时间的推移里他们逐渐占据了一朵又一朵的云,直到整片天空都属于他们。这时用下一代人的心脏作星灯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们的偷窃也变成了正大光明的抢劫。

不过就算保留了心脏,也只能拥有正常的寿命。他们不满足于此,为了活得更久,有人开始拿下一代人年轻而有活力的心脏给自己使用,就像机器更新零件一样。”

瓢泼大雨密密麻麻砸在原台,低沉而阴郁的天空挤压在城市上方,冰凉的灰白色雨幕正封锁着窗外的世界。

“为了更方便地获得心脏,他们共同建立的一座城市,就像圈养动物一样,圈养里面的人类。这座城市,就是原台。”

邓艰听闻愣了愣。壁炉里温暖的火光映在阮星蕊的脸颊上。

“在原台诞生的居民都没有心脏,毕竟早被天上的人偷走了,而原台没有天黑,那是为了方便在天上定位到这座城市,居民们天生被剥夺了方向感,那也是为了防止居民离开原台。”

壁炉里温暖的火光映在阮星蕊的脸颊上,她看向窗外的雨帘,在她眼里,那些纷乱的雨就是囚禁原台的牢笼。

“故事还没结束,你还想听吗。”

邓艰心里有些疑团还没有解开,他当然还想听下去。

“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你答应了我就讲给你听。”

“什么事?”

“你说过你要去双子镇,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阮星蕊说完咳了咳,她感觉自己的手脚有些冷,手里的水杯也快凉下去,于是蜷了蜷身子。

“我不想呆在这里,原台经常下雨,我总感觉越来越冷。”

邓艰答应了她。雨停后,我们离开了原台。

南方的天气很暖和,但阮星蕊的气色却没有好转,她的虚弱深深扎根在空洞洞的心房里,同时还有不安和恐惧的心绪从那里蔓延。每当刮风的时候,她总感觉脸颊上的血管被挑出来暴露在空气里受冻,那种麻木的剥离感传导到整个身体,总会让她恍惚地以为自己飘在地上。

邓艰处处留心照顾着她,她也总缠着邓艰说话,在这样的情况下,阮星蕊开始越来越依赖邓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在一年时间里我们走到了南方最边缘,那里有一座荒凉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蜿蜒而瘦弱的街道。镇子里没有人居住,废弃的房屋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路边,泥黄色的街和黑灰色的瓦构筑起末日一般的废墟,这座镇子像是这个世界的渺小尾巴,默默地藏在灰尘和锈斑里。

而在这一年,阮星蕊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她总感觉冷,呼吸也让自己疲惫,每次吸气时空气冷冰冰地扎进肺里,又从口腔冷冰冰地吐出,冻得她牙齿生疼,在到了小镇以后,她的状况更加严重。

某天夜里,当我躺在火堆边昏昏欲睡时,突然看见了阮星蕊瘦小的人影,她把熟睡中的邓艰摇醒,而后躺在他身边,慢吞吞钻进他的怀里。

“好暖和。”阮星蕊轻轻说。

邓艰不知所措,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明明怀里的娇小身体冰冰凉凉的,但他却感觉自己的面颊火烤一样炽热。

两个人都不说话,几分钟后阮星蕊又把脸贴在邓艰的脖子下,那里血液欢畅流动的燥热让皮肤暖烘烘的,令阮星蕊恋恋不舍。

这时邓艰才感觉到自己抱着的人体温有多低,他轻轻揽紧那具柔软的身体,尽量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两个人仍然不说话,但不久后,邓艰感觉脖子上有些冰凉的液体,接着听见几声啜泣,阮星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但又在不住地颤抖。她尽量抑制自己,但那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下来。

阮星蕊哽咽着说:“你还记得我讲的那个故事吗?我想给你讲完,好不好。”

于是在寂静的黑色天穹下,在几颗惨淡星辰的映照中,在透过云纱的昏暗月光里,两个人紧密相拥的年轻人悄悄分享一段孤单的秘密。

“原台人没有方向感,所以他们很少离开原台,但总有例外,我的妈妈就是其中之一。在外面的世界,她和一个男人相爱并生下了我,我们本来应该很幸福,但在我七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

对于一个没有心脏的人来说,三十二年不算短,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三十二岁太早了,早到她的伴侣无法接受未来几十年的孤独,那个男人要去再找一个妻子,他也不想带着一个拖油瓶......”

阮星蕊突然把脸埋在邓艰怀里,有人说时间会抚平伤痛,可实际上每每想起不好的过往总让她痛苦,无人依靠的无助和被抛弃的迷茫对年幼的孩子来说就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纠纠缠缠困扰其一生。

大概过了几分钟,阮星蕊缓和了一些,继续说:“后来我被送回了原台,住在舅舅家。舅舅对我很好,但他也没有心脏。

我十岁的时候,他也离开了我,那个时候他才三十三岁。于是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一个人在原台住了三年,我很少出门,这里的人好像都忙的很,几乎没时间搭理一个小孩子,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对花花草草说话,因为它们总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耐心听你讲话,我还意外发现一家关了门的花店......”

阮星蕊顿了顿,接着说:“但是一个人好孤单。”她又感觉有些冷,下意识抱紧邓艰。

“我经常想起妈妈给我讲过的关于星灯的故事,她说云上的人愿意牺牲自己,都是善良的人。

可原台没有夜晚,是不是那些人忘了这座城市了呢?我这样想着,离开了原台,一路向北,登上了传说中那座世界上最高的山。

当我满怀憧憬地站在云上,看见夜空里漂亮的烛火时,我还以为未来会好转......其他云上的人起初很友善,但在听说我来自原台以后,好像都开始刻意疏远我。”

一个又一个身着长袍的黑色阴影浮现在她眼前,那些密密麻麻如山一般的毫无表情的面孔总使自己心惊肉跳。

“我抽出自己的心做成灯,准备去原台上空,可他们却支支吾吾地不让。后来我渐渐发觉他们似乎在从云里偷东西,慢慢地,我了解到有关原台的真相。

最后我在原台上空的云点着了星灯——我以为这样会解决一切。

但是他们把我推了下来。”

阮星蕊一只手死死抓着邓艰的衣袖,另一只手抱在他的后背。从空中坠落的失重感,掉落时眼前地面不断放大带来的恐惧,就像头上悬着失控的铡刀,让人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下一秒的惨烈。

“我......我的星灯摔断了,再也放不回去。我不懂,凭什么他们可以一直活下去,妈妈和舅舅却只能活三十岁,原台人只能活三十岁,我的心摔坏了,我也只能......我想不通、想不明白......”

逝去亲人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想起那两张黑白色的年轻的脸,阮星蕊内心深处的恐惧又加重一分。

“我恨那些人,但我又好害怕,怕和原台的人一样......所以最后做了错事......我也从云上偷了一颗心,可被那些人发现了,后来就遇到了你。”

“邓艰,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但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怕......”阮星蕊近乎崩溃的情绪从眼眶里溢出,模糊了自己的视野。

邓艰抱紧面前冰凉的身体,轻声安慰。

阮星蕊预感自己似乎快走到命定的尽头,大概是由于从天上摔下的原因,加上心脏的缺失,她的身体甚至不如原台人健康,她总感觉自己就快要断开和这个世界的薄弱联系,也许就在这个月,也许就在这几天。

可此刻被拥在怀里的温热又让她舍不得放弃生命。

湿红着眼眶,凌乱头发粘在脸颊上,阮星蕊啜泣声持续了很久。

天亮的时候,小镇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个自称邮递员的老人,说自己迷了路,在送完最后一份邮件后,游荡几十年才找到尾街。

只不过面前荒无人烟的小镇似乎不是他印象里的尾街,他喘着粗气折回路口,在他的记忆里,那里立着一块绿色的邮筒,现在也已消失不见。

阮星蕊今天很晚才起床,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看见了妈妈和舅舅,而自己犹如灵魂出窍一般化成透明的幽灵,和他们一起慢慢飘进一片大海,而后沉进海里,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鱼在不断啃食自己雾气一般的身体,它们每多咬上一口,身体的重量就轻上一分,最后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瓦解拆分成了好多份,每一份都轻摇摇地晃上天空。

那几十份雾气分别朝不同地方飘去,随之与自己断开联系,她懵懵懂懂地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天域游荡,直到飘去一座城市上空,周围的雾气化成水直直地落了下去,自己也直直掉了下去,最终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在耳边。

阮星蕊醒来时,正好开始下雨,在邓艰把自己扶起来以后,阮星蕊有些恍惚,那个梦对她来说或许昭示着避无可避的终点,她紧紧拉着邓艰的手,生怕梦里的场景成为现实。

邓艰看着身边那张逐渐憔悴的脸庞,他多希望帮她分担一些痛楚,却又无能为力,他察觉阮星蕊似乎已经很难支撑住,一想到无法预知的明天,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阮星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快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她又有些释然,毕竟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直到她看见那个年老的邮递员。

阮星蕊突然抱在邓艰怀里,哭着说:

“怎么突然这么冷,邓艰,我是不是快死了?”

听得这么一说,邓艰感觉怀里那具身体的温度似乎更低了,他心里正难过着,阮星蕊又说:“我还不想死,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双子镇......”

邓艰心弦一颤,阮星蕊继续用哀求的语气说:“我们不是还有两块虹石吗?求求你,拿上我的星灯,去把那个人的心拿过来好不好,求求你了,有了他的心,我能活得更久,求求你......”女孩哭得梨花带雨。

“现在镇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拿了他的心别人也不会知道......我好想好想一直陪着你,我真的好害怕,就这一次,好不好。”

邓艰吃惊于阮星蕊的提议。

如果必然有人要死去,肯定是牺牲掉无关紧要的人最好,虽然理智告诉邓艰不能那么做。但他还是从背包里翻出了一盏短铜灯和一块漆黑的玻璃片,可他又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踌躇在原地。

正面露难色,进退维谷之际,邓艰下意识看向阮星蕊:微红的眼眶嵌在一张苍白的脸上,同时两行泪痕悄然蔓延下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这张脸本应该在阳光下漂亮地绽放笑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所以邓艰烧出玻璃片里的油,把它们倒进那截短铜灯,拿着一根火柴离开了。

我和阮星蕊沉默地坐在火堆边,看火焰轻盈摇曳,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外面会黑上一阵子,之后邓艰会多拿上一样东西回来。

火烧的很快,阮星蕊添了柴,我们仍安静地等待着,直到阮星蕊又开始给火堆添柴,我们才发觉邓艰迟迟不回并不是心理上的错觉,事实就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可能遇上了什么麻烦。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火堆的光线突然明亮起来,周围的环境开始暗淡下去,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十几秒,之后又恢复如常。

他顺利地拿到了那样东西。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过那天的事,默契地忘记了那个老邮递员。现在等待他们的是温暖的阳光和灿烂的未来,而不是阴雨绵绵的原台和灰尘弥漫的尾街。

......

候鸟搭着湿润的风,飘在高高的天际,和絮状的白云缠绵在一起,金黄的丘陵伏在蜿蜒的河流边,几颗树喝饱了水,招展着枝丫,阳光下树叶像熠熠生辉的鱼鳞,风一吹,它们就轻盈地游在雨里。

阮星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有活力过,她没想到那颗年迈的心居然还有着这么强劲的生机,而离开南方,就像逃离了鸟笼,暖阳下广阔的世界自由而舒适。

我们要前往世界的最东边,那里有另一座双子镇等着我们,尽管对他们来说去不去已经不重要。在路上的日子,那两个人形影不离,阮星蕊每天缠着邓艰,偶尔闹闹脾气,生着闷气却不需要哄,过上几分钟就又贴上邓艰。

邓艰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也许因为多了一个吵闹的阮星蕊,他最近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们没有翻过山,也没有越过河,只是一直走啊走,轻松而顺利地接近着目的地,日暮时,一个提着皮箱子戴着高礼帽的人告诉我们,只要再穿过一片草地就能见到双子镇。

柔软的星光在河水里晕开,浅绿色的草地上冒出一些零零碎碎的小花丛,安静的夏夜,两人亲密的悄悄话藏在带着韵律的虫鸣里。

邓艰看着面前白皙的脸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说:“我一直有种错觉,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你。”

阮星蕊在邓艰怀里蹭了蹭,笑着说:“好老套。”

“我还梦见过我们住在原台,梦里你开着一家花店。”他话锋一转:“不过梦里的阮星蕊可听话多了,又乖又安静,既不闹,也不吵。”

阮星蕊捏着邓艰的脸说:“那肯定不是我,反正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听话的阮星蕊。”

“我也觉得那不是你,还是现在的你可爱一点。”

“只是可爱‘一点’吗?”阮星蕊凑上去,轻轻亲在邓艰脸上。

“......不止一点。”

河畔湿冷的风颤抖着穿过草地,灌进邓艰的衣袖里,冻得他打个寒颤。他抱紧阮星蕊说自己好困,好想休息。

草地上的花丛,一小块挨着一小块,或粉或白的细小花瓣格外扎眼,小片星星状的夜来香密密麻麻拥在一起,旁边月光花洁白素雅,厚大的花瓣庄重沉稳,粉红的花烟草和淡黄的月见草抬头望着月亮,柔柔月光撒在花瓣上,似乎是给它们抹上亮妆。

阮星蕊仔细观赏草地上千姿百态的花朵,这里的花无一例外都只在夜里开放,是有人故意种在这儿吗?但偏僻的草地上人烟稀少,这些花又只在夜间开放,连个观赏都人也没有,种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阮星蕊抱着邓艰的脑袋,怀里熟睡的人的鼻息轻轻吐在自己的胸脯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一股莫名的燥热猛地蹿出,自己快抑制不住地想抱紧邓艰。

深蓝色的星夜下,几片矮小花丛的簇拥中,两人安安静静睡着,仿佛和世界断开了联系。

第二天早上,邓艰罕见地迟迟未起。

阮星蕊以为他睡得太沉,侧着脸伏在他胸前,突然浑身一颤,惊吓着坐了起来,我被她吓了一跳,于是靠近两人,想看看什么情况。

阮星蕊两只手一动不动放在邓艰胸前,泪花在眼里打转,她现在的神情让我想起几年前在原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同样的惶恐,同样的迷茫。

放在邓艰胸口上的手抖个不停,她还没缓过神来,因为她发觉了一件骇人的事——邓艰没了心跳。

她害怕着摇了摇邓艰的手臂,对方毫无反应,她又摇了摇邓艰的身体,依旧没有回应。

阮星蕊一遍又一遍声音颤抖着呼喊邓艰的名字,紧紧握着他的手,麻木地守在旁边。她一次又一次地给火堆添柴,怕河风太冷吹着邓艰。

但从天亮到黄昏,过了很久,最后她明白,邓艰再也醒不来了。

她脑中有些混乱,一些零星散乱的回忆涌了上来。各种莫名其妙的画面堵在脑海里。

她再也哭不出声了,只是感觉喉咙被什么堵着,吐不出半个字,湿湿咸咸的眼泪滩在半片面颊上,低垂着眼眸,沉默着,失神地看着邓艰印着火光的脸。

她听见柴火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她听见风吹树叶的哗莎声。

低下头擦眼泪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起伏的胸膛,又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像海里潮汐一样的起伏,像屋檐滴水一样的节奏。这韵律在她脑海里像鼓点一样,从缓到急,敲个不停。

阮星蕊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记起了几年以前在尾街的事情。

她在行李里找了又找,翻了又翻,最后摸出一盏短小的铜灯,同时还有一块黑色的玻璃片。我知道这是我们仅剩的一片虹石。

阮星蕊有些生疏地点着了灯,熟悉的夜幕罩下。

黑暗里,独剩一团红色的光芒闪烁不停,那是阮星蕊的心,她颤颤巍巍把手伸进邓艰胸膛,结果和她猜的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阮星蕊现在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快崩溃了,因为那团红色的光团正一点一点落下去——她把自己的心掏了出来,放进了邓艰的胸膛里,虔诚得像献上祭品的信徒。

灯油烧尽之后,夜幕散开,那块虹石被扔在了草地上,邓艰依旧安静地躺在那儿,阮星蕊把手放在他冰凉的胸膛上,那里依旧没有一丝起伏。

这个世界上没有能逆流的河。

尽管失去了心脏,但按常理说自己应该能活到三十多岁——邓艰以前是这么想的,只是他忘了,曾经在海边的小镇触碰过艾若鱼群,自己的灵魂早已不完整,没了心脏,灵魂上也有缺失,健康早已不如常人,所以他简单地死在了二十七岁。

阮星蕊呆呆地坐在旁边,看见天上的云悠哉哉地飘,似乎起风了。她躺在邓艰旁边,摆弄着他的手臂,让自己靠在他怀里,然后闭上眼睛。

草地上的草歪着腰,风吹得大了些,河里的浪花被高高卷起,洒在岸边,阮星蕊此刻心灰意冷,她既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是头脑混沌地躺在那儿,抱着那具冰冷的躯体。

青绿色的鲜草被风紧紧地压倒在地面,我看见一缕缕白气从邓艰的五官里飘出,它们源源不断汇聚成一大片,而后被风带向河边。

这个时候,我似乎听到风里有一声又一声的召唤,那好像是邓艰的声音,他呼唤着我,让我跟在他身后,说罢,那块白雾对我挥了挥手。

我跟着他赶到河边,河里没有水,只有同他一样的雾气,形态各异地涌动着,邓艰缓缓落了进去,我也跟着跳进河床。

但白雾的数量实在是太多,软绵绵的一大堆,白花花的一大片,看得我头晕脑胀,它们全部挤在我身边,让我动弹不得,一阵拖延下,我已找不见邓艰踪影。

无边无际的雾涌在面前,他们越来越多,逐渐填满整个视界,我感觉头脑有些晕眩,恍惚中,那些人形白雾的轮廓一点点消解,并且彼此之间不断融合,像白纸上一块又一块墨渍相互连接吸收。

最终天空消失了,地面不见了,周围的空间里只剩下无暇的白色,尽管没有参考物,但我仍能感受到风在刮,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回荡。

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液体冲进鼻腔,我下意识张开嘴巴,可那些液体又灌进口腔,我还以为自己身处河底,下意识挥动手臂想游上去,但干燥的风贴在脸上,提醒着我这里没有一滴水。

那些看不见的液体源源不断,我只好尽量屏息,只是没过多久,便再也支持不住,呼吸越来越费力,眼皮也重重的提不起来......

......

......

醒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眼前白茫茫一片,脑袋昏昏沉沉,只记得自己倒在了河边。

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许许多多的幽灵从身边飘过,他们全被大风裹挟着顺流而下。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吗?

身体轻飘飘的,感觉双手有些用不上力,下意识看向两只手臂——它们半透明着,上面裹着一滩灰白的雾气。不止是双手,连同整个身体都已经成了白雾。

我想我应该要和他们一起顺流而下。

幽灵们安静的像静止的太阳......为什么我会这么说?总感觉一些迷迷蒙蒙的片段卡在脑海里。

脑袋有些混沌,迷茫着四处看去,发现了一个不同于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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