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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兰兰,是裁缝家的女儿。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好看。这块牢牢附在脸上的青黑色胎记,就像一个面具,连我自己也不想多看,更何况其他人呢。

虽然早已习惯了风言风语,但是有时还是忍不住低落。为什么,是我呢?

没有美丽的容貌,没有妖娆的身姿。粗粗壮壮,普通而平凡。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有还算不错的裁衣本事了吧。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相比起手艺,人们大概更看重容貌吧。谁会去关心一个女人的性情、德行、手艺呢。

城里的厨子曾经来求亲,我拒绝了。他是个跛子。瞧,我还说别人只关注外貌,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看到对方是个跛子,便打了退堂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觉得,难道就这样了吗?

看到父母的难色,我也知道,我其实应该答应这桩婚事的。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本钱。犹豫了再三,我终于点了头。看得出来,父母总算称了心意,我听到他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在说,对嘛,早就该这样。自己什么样子不知道吗,还挑拣什么呢,有个人肯娶你就已经不错了。

是啊,我到底在等什么呢?我也许早就该答应的,省的大家忧心这么久。一生,其实很快的。

我放下手上的活计,打开窗子,望向外面。花朵开了满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声音传过来。我的心乱了。

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是一个英俊的青年。王的狩猎队伍每次都会满载而归,而这个青年,就是这队伍里最耀眼的人。我远远地望见过几次。高头大马上,青年意气风发,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任凭驰骋的田野。那样的人,一定出身贵族,家世不凡吧?说不定是哪个王子呢。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青年呢?我不禁暗自好笑。我和那人就像地上的泥土和天上的白云。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交集。我到底在想什么呢?真是可笑。

我拿起针线,继续未完的工作。

那样的人,会娶什么样的女子呢?一定也是一位贵族家的姑娘吧。那姑娘一定貌美如花、知书明理。她会做衣服吗?嗨,贵族家的姑娘,会不会做衣服有什么要紧的,会有人为她缝制最精美的衣衫,绣上最艳丽的花朵。

我放下手上的布料,这一段,缝得有些歪了。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段拆开重做。

母亲带我去仙灵教祈福,祈求婚事顺利。我不想去,甚至心中有些希望这件事不顺利也无所谓。但是不忍母亲失望,我还是跟着去了。

母亲跪在神像前,祈求教主保佑我夫妻和顺,早生贵子。我却看着阁中的塑像有些出神,心中悄悄地说,打扰了。路过贩卖神像的小摊子,我买了一尊可爱的小小蛇像。

它让我想起路边那尊石头蛇像。路边石像颇多,不知道什么时候造的。经过风吹日晒,蛇像是少数几个还能通过轮廓认得出大体样貌的石像了。我小时候常在那边玩耍。

唉,同是雕像,仙灵教中的众神像,都有人祭拜,可这荒郊野外的石像却孤苦伶仃,连个陪它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不禁心生怜悯。偶尔带些瓜果吃食前来,学着仙灵教里人们的样子,也对着这里的石像祭拜。现在想来不禁有些可笑。

都是雕像,它和宝光阁里的神像却不一样。一个随便立在荒野,一个被供奉在金碧辉煌的屋子里。这两尊雕像,从一开始就有所不同。

就像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同的命运。

所谓痛苦,大概就像地上的泥土想要飞上天成为一片白云,而不可得吧。

我带回了这尊小小的蛇像,就好像带走了我的过去。以后,我将会是厨子的妻子,和一个同我一样平凡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一起经营家庭,一起生儿育女,一起度过下半辈子的人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难受。莫名其妙,我在难受什么啊,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人生,不过如此。

我拿出箱子里的红布,开始裁剪我的嫁衣。

在梦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女子,面容娟秀,身姿窈窕,声音动听,聪明伶俐。

我梦见我出生在王公贵族之家,衣食无忧,开心快乐。

我甚至梦见我嫁给了一名年少的将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梦里真好,我甚至有些感谢上天,给了我一个如此美妙的梦。

但是梦总会醒来。当美梦破灭,人总要直面现实。

我睁开眼睛,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这一定是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我又一次合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起身,面对我的人生。

“你醒啦!”

是谁在说话?我一个激灵,一转头,我的床上,我的身边,睡着一个陌生的男子。我来不及看清对方,便觉得天旋地转,心中如同擂鼓,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了我的房间!一个陌生男人睡在我的床上!我想要叫母亲,突然发现,这里,不是我的房间!

我环顾四周,这轻薄的帐幔,这柔软的被褥,这空气中弥漫的阵阵香气,这绝不是我的房间。

“我……”我立刻又闭上了嘴,这也不是我的声音。这声音清脆婉转,就像铃铛在风中唱歌。我的声音绝不可能这样。

我努力稍稍平复了心情,压下了喉咙里的惊叫。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我得想办法弄明白眼前的情况。

我曾经听人说起,有些姑娘在路上,会被人抓走,然后就成为那人的婆娘,跟那人过日子。有时候,附近的男人,也会带回来一些从未曾见过的女子,突然而又自然地生活在一起。

我、我是不是被人抓走了?可是,我已经和厨子有了婚约,厨子家要怎么交代?父亲、母亲和哥哥,什么时候会来救我?他们知道我被掳走了吗?还有,是谁抓走了我,看这家的样子,有必要去抢女人吗?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身边男子的声音低沉稳重。对于我来说,却像一记记鼓槌擂在大鼓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转头看向这人,想要质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这人,我见过的。

一肚子的言语瞬间压在了舌下。原来是他,那个队伍里,最耀眼的郎君。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抓我做什么,我又丑又穷。难道,他认得我,难道我们是旧认识?难道……千百个理由,一一冒起,又一个个被我戳破。

面前的这个男人,没有理由喜欢我,没有可能认识我。我此时更不应该待在他的床上。我不知道他抓我来此的原因,难不成是我得了失心疯,偷偷潜入了他的府邸,不对,我根本不知道他住在何处。脑海里千万缕思绪打了死结,我满面羞愧,低头等待着对我的审判。

身边的男子却没有如何惊异,仿佛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在丫鬟的服侍下起床洗漱。

我浑浑噩噩,任由小丫头们帮我穿上了衣服,跟着洗漱完毕。侍女拿来妆镜,镜子里本应该是我。但我却不认得她。柳眉弯弯,杏眼水润,肌肤白皙娇嫩,媚态天成。这人一定是娇养的贵族家的小姐,但绝不可能是市井裁缝家的女儿。

我,不是我,我是谁?

“今天休沐,我们一起去后花园赏花如何?”郎君笑着挽起我的手。我只觉得半个臂膀都酥酥麻麻的,那些话有听没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

公子以为佳人害羞,拉着径直去了花园。

花园里花团锦簇,侍从们摆好了瓜果食盘,侍立两旁。郎君言笑晏晏,对着我深情款款,细语轻声。

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是这不重要了。这一切都如此美好。良辰美景,佳偶在侧。

这一定,是在梦中。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不是我,只有在梦里,郎君的目光才会看向我。

我轻声问:“你是谁。”话一出口,立刻便后悔了,我不该问的。

郎君笑笑,“你这是还没醒吗?我自然是你的夫君啊。”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我自然是还没醒。谢天谢地,这梦境如此美好。

我抬起头,也对他笑着,“夫君,是啊,你是我的夫君。”

夫君把我搂在怀里,我们一起看水里的白鹅,一起看庭中的孔雀,一起喝下香醇的美酒。夫君兴致所至,抚起琴来,琴声幽幽,悦耳动听。我竟然也跟随着这欢乐的曲子,旋转舞动起来。那些优美的舞步就好像我本来就会一般,随着乐声,倾泻而出。我越跳越快乐,仿佛我本来就是贵族小姐,此时就在自己的府邸中欢乐宴饮。

啊,不对,我是在我的梦中。既然是在梦中,那我又何必忧虑呢?胜景难再,美梦难驻。就当是一场放纵吧。且让我沉缅在此梦中,一睡不醒。

夫君喜欢我的舞蹈,更喜欢我。是啊,我如此美貌伶俐,我也是贵族家的小姐,我凭什么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呢。就算明知是一场梦,也请让我把它做完吧。醒来,我就会忘记一切,安心做回命运中的自己。

我转了好多圈,最后扑到夫君怀中,吃吃笑着。夫君问我为什么笑。我说,这个梦真好。夫君说,这不是梦。我附和道,对,这不是梦。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连夜晚都甜蜜旖旎。

我心满意足地睡去,等待着天明,等待着梦醒。但是我并不害怕,因为我已经拥有过如此美好的一天。我的一生,没有遗憾了。

那是我睡得最香的一个晚上。

当我醒来,我发现,郎君依然在我的身边。

我,到底有没有醒来?

我叫兰兰,我是一名贵族家的小姐,我嫁给了东靖侯之子,我和我的夫君感情很好。我们常常在一起弹琴跳舞,每一天我都觉得非常快乐。我吩咐侍女打开窗户,外面繁花似锦,花香缭绕。我说香气太浓了,又命人关了窗户。

近日,我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我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是谁在叫我?我猛地停住脚步,四下观看,没有人,除了身边的侍女,并没有其他人。我仔细聆听,刚才那个声音又消失了。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我是不是在哪里听到过?

夫君说,他也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大概是过于劳累吧。夫君说,多休息就好了。但我其实并没有感到多么劳累。夫君说,是不是想家了呢?家?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家啊。夫君就是我的家人。我还会想谁呢?

我对着镜子梳妆,自己最近似乎有些消瘦了。侍女捧来一束海棠,我选了颜色鲜艳的一朵戴在头上,和我正配。花美人美,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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