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明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随老师下海了。
漆黑的海面一望无际,飓风卷起滚滚的白雾,推着海浪拍打沿岸上的礁石。
今晚的天气很恶劣,海面上能见度不足三十米,这种情况下出海做科学考察,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也免不了一阵心悸。
但陈余明不怕。他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海洋生物学家的关门弟子,他根本不需要担心科考会取得什么样的成果,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今晚老师会给自己的表现打几分。
陈余明本科就读于海南大学的生物医学专业,和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在完成平平无奇的四年学业之后,他本该要投身于社会,带着一身也许不会再用到的知识,找一份或许毫不相关的工作,在稳定可数的日子里领着为数不多的薪水,不耀眼却能安稳地度过一生。
可命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推了他一把。
原本无意谋求青云万里的他竟在最后一刻以全省第二的成绩成功考取了三亚珊瑚研究所唯一紧缺的岗位:对热带海湾生态系统的研究。学科专业和从业研究之间的难度跨度之大就好比让一只根本不会武功的猴子跟随唐僧去西天取经,可那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啊,行到半途,第一难猴子就只能挥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扭头对师父说一句:抱歉撒由那拉。
无奈之举却亦是徒弟的全力,然后泪洒满襟离开现场。
但破天荒的是他竟真随师父取得了真经。因为对方是国内货真价实的顶尖专家,换书里就是上天入地的法僧。当别人还在苦恼硕士论文研究成果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早已经跟着导师满世界跑出了一项又一项成果的突破。两年以来他们搞定了一系列海洋化学生态学的重大课题。比如海洋微藻的培养、珊瑚礁生态系统的修复、热带海湾生态系统的长期检测与管理等等。只要他想,现在回去对着电脑屏幕随便敲几下键盘,他马上就能拿到一份黄金闪闪的履历,然后顺利地毕业,或是选择留在这里工作。
但陈余明知道可不是自己聪明,真要说起来也就是他有点幸运罢了,较常人有那么一点点运气,但他更清楚这些人生道路上的光点都是那个名叫项衍的男人点亮的。所以无论如何,今后他还是决定要留下,陪同着自己这位已逾知命之年的老师。
他熟练地打开船舱板的门,潜水的设备一般放在甲板下,船抛锚的同时不能离岸边太远,避免遇到突发情况老师看不到他。
可这次项衍却一如反常地拉住了他:
“今天我们不用这个。”?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却不容置疑。
话音刚落,风浪中他隐约听到什么声音,那不像是海浪的声音也不像深海里的任何一种动物。他抬起头,疑惑的目光顺着老人视线的方向望去。陈余明终于听清,除海浪之外,那是巨大的涡轮搅动着海水的声音,下一刻刺眼的白光突破海面,把停泊的整个沿岸照亮。一个庞然大物从海面下缓缓升起,它露出海面时就像电影环太平洋里展示的那些黑色机甲,从舱体落下的水流像是从天倾泻而下的瀑布,陈余明愣在原地,神情惊恐。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台机器就一直悄无声息地藏在他们所处的这片海面下,好似一只潜伏在深海中的黑色巨兽。
但其实那是一艘核动力潜艇,艇身上白漆印着一座冰山的标志。
“WHOI。”项衍只看了一眼,便淡淡说道,“是一些美国的朋友,走吧,今晚我们可能要留在岛上了。”他用力拍了拍陈余明的后背,随后一步便跨过了两个礁石间几米深的沟壑,这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双脚竟如此有力。
借着船上的航行灯,陈余明渐渐看清了从潜艇上下来的几个人。他们都穿着薄薄的短袖,走在最前面的男子有着满头飘逸的金发,长着标准欧美人的五官。
“Alvin号,我以为你们已经把它拆了,没想到改造成了军用潜艇。”项衍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它本该是到了光荣退役的年纪,但我们好像暂时找不到可以替代它的家伙,你知道的,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它表现得太完美了,就像一位英雄!”金发男子张开双臂迎着海风,缓缓朝他们走来。
“但现在英雄已经被迫装上了鱼雷吗?”项衍皱皱眉头。
“是啊,有些时候深海取样也是件相当危险的工作,你总得要警告那些活跃在索马里亚的捣蛋鬼。”
“不过我要纠正一点项教授,直到现在它都还是艘科研潜艇,只不过我们的工程师把舱体稍微改装得大一点罢了。”
“以前可以斗地主,现在打麻将都绰绰有余吧。”项衍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久不见,皮埃尔。”
“好久不见项衍,你的眼神还是那么混蛋。”
随后,两人竟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
“余明,我中国的学生。”察觉到老师众人的目光朝自己投来,陈余明一瞬间将身体挺得笔直。
“余明,这是我在伍兹霍尔工作时的一些老朋友,以前一起在马萨诸塞州念书,算得上你半个师伯。”
“师伯好。”陈余明小鸡啄米般点点头,伍兹霍尔他当然听说过,全名又叫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是美国大西洋海岸的综合性海洋科学研究机构,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私立的、非盈利性质的海洋工程教育研究机构。传闻他们开设了几乎所有有关海洋方向的专业,有5所世界级现象的研究室,4个超大型实验室,4艘大型科考船,他们每年都在为了地球上的海洋奔波,投以巨额的研究经费,从北大西洋洋流到墨西哥湾流再到南太平洋大涡旋……没有他们不敢踏足的领域。
只是此刻他有些恍惚,眼前这个来自世界顶级研究所的外国师伯,竟操着满口顺溜的中文,听口音还有股子地道的四川味儿,他一时间都分不清该同对方讲英文还是普通话。
皮埃尔上下打量着陈余明,眼神中略微有些不可思议。
“我一直以为你只有一个学生。”
“那是以前,人老了下海总得有个帮手,哪怕是陪着。而且余明还算勤快。”老人看向陈余明,眉目间隐约藏着几分慈笑。
几人淡话期间,随着一道清脆的响声,阿尔文号熄灭了它的航行灯,整个海岸口瞬间归于一片黑暗。陈余明打开手电筒,当他再一次靠近这个钢铁巨兽时,依然会被其体型所震撼。虽然说自己也算国内一线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见过些许世面也见过潜艇,但眼前这艘潜艇的吨位级别,怕是与真正的军用潜艇相比都不逞多让。
他可以想象,那些巨大的蒸汽轮机在深海中发出沉雄的怒吼,排开千万吨海水,劈波斩浪。
但很快的他反应过来,西沙群岛附近的海域都算得上军事禁区,开着这么一个大玩意进来,说是科考真的可以么?这些想法在陈余明脑海中一闪过,他没敢直接说出来。
皮埃尔似乎看懂了他担忧的眼神,走上前解释道:“别怕,那只是艘改良的潜艇,确实装配了少量可拆卸的轻型武器,在海底我们总要有一些自卫能力,这里毕竟是中国的海域,我们为此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了特许进入的批文。”
随后皮埃尔从单肩背包中翻出了个透明的防水袋,防水袋里是一份文件,上面印着政府的红章。
陈余明好奇:“师伯在中国生活过?”
皮埃尔笑笑:“差不多半年时间吧,在自贡,一个四川的小城市。”他伸手分别递给了陈余明和项衍一根烟,是那种六美元一盒二十支的万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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