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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一月,铜临市第一机械厂。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大家早上好,今天是1999年1月5日,欢迎收听今天的广播,市气象台预计,今日早间到6日午间,我市各地多云转阴天,东南部部分地区有雨夹雪或小雪。预计部分区县下雪,主城明日最低气温可达零下一度。今日小寒,望广大市民注意保暖。”

机械厂门口高悬着两个喇叭,其中一个早在很多年前就报废失了声。

那是多早之前呢,早到机械厂门口两排在一月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的黄桷树还只是半腰高,早到那年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拉着鲜艳喜庆的花篮,在嘹亮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中一辆接一辆地往里进,庆祝铜临市第一机械厂的落成。

早到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天真地以为,进了机械厂,就是有了铁饭碗,是能光荣一辈子的事儿。

而现在,曲溪声心不在焉地听着唯一幸存但也应该“命不久矣”的喇叭断断续续地播报着今天的天气,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而后轻轻吸了吸鼻子,呵出一口白气,南方的湿冷于她而言,实在是不堪承受。冬天于机械厂的任何人来说,都异常地难捱。

曲溪声艰难地踮起脚尖望了望前面的队伍,又低下头使劲地撸起棉衣厚重的袖子,露出一块破旧的表,那表上布满了岁月的划痕,曲溪声几乎把眼睛贴在表盘上才在暗色的天光里勉强看清时间。一刻钟过去了,队伍却丝毫未动,不断加塞的人流将老实排队的人们变成一个一文不值的笑话。

“挤什么挤,挤也没用,主任又没来,一个个的,全都上赶着下岗是吧。”

排在曲溪声前面的男人抽完了第五根烟,狠狠地啐了一口,一脸混不吝的鄙夷中,曲溪声还是感觉到了他对下岗这个词天然的恐惧。

1999年,铜临的经济命脉之一——铜临市第一机械厂因生产效率低下,运营方式不科学,员工素质不统一而宣布企业重组——说得好听点叫做“企业重组”,究其根本,不过是大批量地选择性劝退员工。

这就意味着无数靠着机械厂养家糊口的工人即将面临潜在的巨大失业危机,此时人人自危,等待李主任前来宣布下岗名单就像等一出自知结局一定不美满的悲剧开演,每个人的心中只剩下黑洞般足以将整个人吞没的恐惧,这无声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席卷了早晨七点的机械厂。

“喂喂喂,门口的都让让,李主任来了,李主任来了!”

清早被拉起来维护秩序的保安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此时看见机械厂门口转弯处出现的小轿车,如临大赦般朝里面排队的人群挥舞双臂,示意众人为姗姗来迟的李主任让路。

人潮“哗”地一下向两边散开,小轿车慢吞吞地开进机械厂的大门,每个人的眼神都聚焦在车内的李主任身上,随着汽车而移动。

桑塔纳缓缓停在机械厂空地中央,一旁的人群争抢着为李主任打开车门,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捋了捋头顶被风吹乱的稀疏头发,从车里费力地钻了出来。

一时之间万众瞩目的李主任似乎对成为人群的焦点感到格外满意,他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装作无事发生地清了清嗓子,而后向着提前放置好的桌子走去。

一边的秘书眼疾手快地为他拉开椅子并往杯里添进了热茶,李主任不急不忙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然后缓缓开口道——

“各位同胞们,各位工友们,大家早上好,今天,是一个沉重的日子,但同时,也是我们大家深爱的机械厂一个新的开始……”

“这个众所周知呢,现在大力倡导的是什么,是企业重组!或许有的工友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呢,我们机械厂的生产效率比较低下,那这又是为什么呢?原因有很多啊,比如,有的人他没有把机械厂当成自己的家,工作时不能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还有的人,因为某些客观因素,年纪太大,身体太差,所以拖累了我厂生产进度……”

说到这,李主任幽幽地停了话口,藏在厚重镜片后的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巡视一般扫过面前在寒风里瑟缩的人群,“当然,我今天在这里发表这番讲话,就是为了把这样的人,从我们机械厂里彻底地根除!”

话音刚落,地下的人潮就传来一阵骚动,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极度的不安,还有的人在小声地交谈。

“我听见有的人好像很不服领导的管理啊,是这样的吗?嗯?”李主任懒懒地随便打量了一下人群,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瞬间安静下来。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了,那么为了机械厂更好的未来,现在,我来宣布第一波下岗名单……”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我去你的,李扒皮,在场哪位工友没有为机械厂付出青春和时间?在你嘴里一句轻飘飘的‘年纪太大,身体太差’就打发了?还‘拖累我厂生产进度’?你要不要脸了,没有工人,机械厂哪活得到今天,你个孙子哪来的饭吃!”

这一刻曲溪声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那声音响亮得似乎要把她的耳膜刺破,她循着声音回头看去,没想到那大无畏的“起义者”就在自己不远处,而她认得那张熟悉的脸,那表情英勇得像要就义的人叫周珩,是她的初中同学,可惜没有考上理想的高中,他爸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托了点关系让儿子进厂打工,补贴家用。

工人们也都被这番大胆的发言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时之间全场安静,只有李主任的话筒不停地传出刺耳的杂音。

曲溪声此时感觉时间仿佛凝固成某种粘稠的固体一般,连周遭呼啸的风声都好似顿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曲溪声都怀疑时间是否真的停滞了,周珩预想中的起义和反抗却并没有爆发,人群依旧安静如寒风中的鹌鹑,机械厂上空静得犹如无人之地。

最先回过神的是李主任,等他整日浸淫在酒色中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生了锈的齿轮时才明白,原来这小子是在骂他呢!

“你……你是哪个,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爹娘怎么教养的你?轮得着你在这当英雄?”李主任气急败坏地抬起右手指向人群里的周珩,人群“哗”地一下从周珩身边退开,因为愤怒,他的指尖连同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

曲溪声被突然后退的人群挤得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她有些焦急地望向周珩的方向,此时周珩方圆两米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双手握拳的倔强少年仿佛置身孤岛,表面上再如何强撑着气势,实际上早已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

“周珩,16号车间,周珩。”少年不卑不亢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但他依旧对上了李主任凶神恶煞的目光,仿佛置身绝境的困兽,只可惜背水一战的反抗,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好,很好,我当是谁呢,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敢在这撒野,没记错的话你爹为了让你进厂,低声下气地求了我半天,爱做英雄是吧,那你今天就给大家做做榜样,下岗的榜样!”

李主任显然已经气到肺泡快炸了的程度,对于半大孩子的挑衅,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短粗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把手中的下岗名单捏得皱巴巴的,“现在我继续宣布下岗名单,报到名字的过来领东西签协议,16号车间——周珩,1号车间——王海波,曹大志………8号车间——苏眉……苏眉,苏眉来了没!”

刚刚发生的一切在曲溪声被寒冷的天气冻懵的脑袋里像过了一场电影,她楞楞地回忆着李主任的话,直到听见话筒里传来几声刺耳的“苏眉”。

“在这儿,在这儿!”曲溪声费劲地拨开人群向李主任的方向移动去,可人潮实在过分拥挤,挤得她几近窒息。

好不容易到了李主任秘书身边,秘书眯了眯眼睛看了曲溪声一眼,“你是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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