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至和元年,正月十五日午时,华山北之云台峰。冬末春初,寒意犹浓。
八百里秦川,群山苍苍,渭水泱泱。此时厚重如山的乌云遮天盖顶,隔绝天地,千里江山如夜。云内时有暗光涌动,恍若游龙。
云台峰四面环绝,壁立千仞,上可摩天。汉白玉制的云台,形似莲花,座于崖边。其后有巍然宫阁错落峰顶,纵深数百丈,金字匾额上书“云台观”。
莲状云台之上,一青衫男子正临崖负手而立。八尺身躯昂首于天地之间,隐约有灵光绕体,玉树临风,神仪仙骨,浑然天成。人如沧海孤舟之客,衣袂似旌旗随风猎猎作响。剑眉之下,明眸清澈如凛冽寒泉,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天与人,人与峰,峰与台,光影流转交错,如梦似幻。
“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这世间的风景,还是要慢些看才好……”宁静温柔的声音,给凄冷的寒天带来一丝暖意和从容。
青衫男子正喃喃自语,凭栏远眺。目光所及是那蜿蜒的苍龙岭,直上华山玉女峰。再向南望去,远处山巅已然没入滚滚云海之中。天地一片苍茫,宛如神人挥洒泼墨的山水画卷。
“该来的,迟早会来。”不知何时,一位鹤发银髯、头戴玄冠、手持拂尘的紫袍道人,已站于身后,正将一个古铜色的酒葫芦递了过来。
“希夷先生……”青衫男子回过头应了老者一声,伸手刚触碰到那散发着幽光的酒葫芦,刹那间一声鹤鸣,一串爽朗笑声忽至,酒葫芦便凭空飞了出去。
“好酒!”只见一白衣负剑、头顶华阳巾、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乘仙鹤悬停于半空,仰首而饮。酒葫芦浮悬自倾,一股股丹色流霞,缓缓入口。
几口酒下肚,白衣剑客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笑道:“陈道兄的蛰龙功愈发菁纯了,此番少华山石洞辟谷,睡了可有一甲子?哈哈,刚出关不久,就拿出了封存百年的流霞仙酿,吕某也真是有口福了。”
话正说着,白衣剑客一手轻挥,酒葫芦径直飞回青衫男子之手。旋即纵身,白衣飘然落地。剑客来到二人身前,拱手笑道:“百年不见,别来无恙,陈抟道兄,华云小友。”
“吕秀才,今时不同往日了,切不可目无尊长!”紫袍老者努嘴挤眉,连忙对白衣剑客不停地使眼色,扯着他的膀子来到一旁,窃窃私语:“蒲城的老爷子,几年前已经正式收华云为徒,才把我这把老骨头,从少华山的石洞里拎了出来……”
白衣剑客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合上,喃喃道:“蒲城的……收徒了?!”
华云看着二人,摇头一笑,早已顾自吃起酒来,静静望着如墨苍穹,似乎在等待什么。
“没错……”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道:“就是百多年前,我们一同在武当山修道时遇见的那位。你带着小华云下山去逛青楼,被老爷子薅着衣领一把扔去了蜀地。当时华云年少,老爷子带着小华云回了蒲城,临去荒州历练之前,又打发我到此地,三盘棋把华山从赵家太祖那里赢了下来,才建了这云台观。”
“怪不得华山都不用向朝廷纳粮了!当年老爷子是把《天遁剑法》和我一起扔到蜀地去的,命我百年后来华山复命……”剑客用力捻着一缕短须,皱眉沉思着问道:“难道百年前的那次,就是为了今天?”
“是,也不是……今日,只不过是个开始!”老者回头望着立于寒风中的华云,古井不波的眼瞳中一丝奇异的光芒一闪而过。
普天之下,识得蒲衣老者的凡人寥寥无几,老爷子只是个传说——上古人皇之师。而今过了两千多年,老爷子再次收徒,难道意味着……
白衣剑客的三寸短须已然拧成了一条麻绳,本来还带着点仙气儿的长眉此时也并成了一字眉。错过了一拍心跳,思绪长河骤然巨浪轰鸣,一位蒲衣老者的身影逐渐浮现在他的识海。
两百多年前,人至中年的吕岩屡试不第,晚唐蒲州的市井坊间,常见一个踌躇满志的吕秀才,买醉于勾栏瓦肆。那一日,他半醉半醒,一梦黄粱。那一梦,他恍若隔世,魂归华胥。
大梦数千年,梦中光阴飞转流逝。他梦见人皇少典于华胥帝台,拜蒲衣老者为师。又梦见黄帝于轩辕之丘娶嫘祖,祭天证婚之人亦是蒲衣老者。
人间盛世,不复经年。再一梦,天地失色,战火连绵,生灵涂炭。颛顼帝仰首于巍然不周山下,怒斥苍天:“天若无情,吾便绝之!”此一声撼动环宇,响彻九天。
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而地陷东南。天洪降世间,千里泽国无人烟。
天地隔绝,再无神明降世。仙途缈缈,却也争得人间几千年气运。沧海桑田,又经一世繁华,看破人间冷暖,尽如尘烟。
须臾间梦醒,寒风依旧。
见吕岩怔怔出神,魂游天外,清瘦的紫袍老道,用胳膊肘儿拱了拱大块头的白衣剑客,笑道:“吕秀才,醒醒!又做梦呢?时辰差不多了,今日若是有命活下来,再好好把酒畅谈吧。”
吕岩苦笑:“百年磨一剑,想不到你我这地仙资质,也能为这人间做点大事儿。不过,华云小友已是老爷子的高徒,按辈分,该如何称呼呢……总不能叫师叔祖吧?”
“唤我本名就好……”华云正背对二人,边饮酒,边侧过些许俊朗的面庞,和声说道:“二位道兄不必拘于俗礼,一如往昔。”
“哈哈,我就知道当年的小华云绝非凡品,这一字一句说得甚是好听啊!闻言入耳,如沐春风!”吕岩大步走向华云,一把搭在他肩上,顺手捏了捏他的膀子,爽朗笑道:“身板硬实了,皮肤白净了,模样俊俏了!”话毕,又伸出拳头捶了捶华云壮实的胸口,憨笑不止。
华云也笑得灿烂,紫袍道人却是一脸黑线,木然地站在后面,痴痴地看着二人。唯有银髯与拂尘共凌乱,随风颤抖。不过回想起一百年前的光景,于凡人确实是改天换地。而对于这三人,百年光阴也不过黄粱一梦,往昔的深重情谊,如昨日之日梦可追,依稀在目。
“启禀师尊”,短暂的寒暄过后,一白衣修士素袍清扬,缓步登上云台,对老者深躬揖礼。
“讲。”
“天下九阁内门弟子各八人,共七十二人已齐聚灵云殿,恭候法旨。”
紫袍老者微微颔首,转身望向华云。传话修士持礼默默回身,悄然退下。
午时一刻,此时不见日光。只见满天乌云磅礴,遍地层峦叠嶂,几乎贴在一起,天地之间都变得扁平狭窄而悠长。阴云滚滚欲倾,势压云台孤绝。华云、陈抟、吕岩,三人仙气凛然并立于台上,皆已收敛笑容,面容沉静。
“嗡——”云深处,一声悠远的钟鸣,荡向远方……
与此同时,华山西北一百五十余里,华州蒲城北隅一处幽静古宅,素朴的房间内清烟袅袅。一束天光破云而出,柔和的光线穿过昏暗的天地,穿过岁月斑驳的古木窗格,刚好静静地洒落于古老的院落,洒落在一位身穿蒲草织衣,身形略显枯槁佝偻的老人身上。
老人须发皆如暮雪,盘坐于榻上。面色虽然苍老,沉静的眼瞳中却灵光熠熠,其内若有浩瀚星河。身前棋盘仿佛一方小天地,星罗点点。老人右手执子欲落,自言自语道: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
浮光掠过莲状云台,光影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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