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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澹禁足的这一月,苏家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北方飞书传入东栏苑,信上催促着苏老赶紧出州易马。晋朝和匈奴打了几个回合,彼此都有受损,此刻正是易马囤粮的好时机。战马,当然是卖给晋朝,虽价卖价不高,但声名远扬。如此,才能获得盐铁的流转权。

“商者,要有远见,低价卖马,名损实益”,苏老将信放置一旁。

二水从门外进来,作揖行礼后,直接走到苏老跟前儿,“老爷,那一袋子盐有下落了”。

“是谁?”,苏老表情严肃。

“刘奇,刘氏一远方亲戚,乡中闹匪,这才投靠益州耆老”,二水一丝不苟地回答。

苏老沉吟半晌,“丧家之犬如何敢啊?恐怕是得到主子的应许,它便狂吠了起来!”。

“还有,抓三公子的衙役也是他引来的”。二水本来怀疑刘世勋,他素来与三公子不合,但左思右想,以刘世勋的头脑,他想出这样阴狠毒辣的招数。

“啪——”,苏老重拍桌子。桌边的茶杯被震倒,滚了一圈,砸在地上。

“简直欺人太甚!”,苏老积压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他眼珠发红,嘴唇颤抖,“一家子豺狼虎豹!我怎敢将浮光嫁过去!这亲家…不做也罢!”。

苏老气得胡子直打颤,抬起颤抖的手,“来人!来人!拿笔来!”。

二水赶紧叫人笔墨伺候,见苏老脸色不对,又请来了医师伺候。出门后,他仍觉不妙,又遣人将老夫人请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苏老当晚因头疾而晕倒。

入夜,弯月如钩,孤单地挂在天边。树影随风晃动,招来西边的黑云,一点点地侵蚀弯月。

东栏内。

明晃晃的烛光将屋子照得发亮,三五侍从端着热水出出入入。医师号完脉后,又询问了饮食起居,听后点了点头,蘸墨开了药方。

苏老躺在塌上,湿巾贴额。他望着床塌前的儿女、妻妾,心里宽慰几分。

“这份亲事就此作罢”,苏老望着床幔,严肃道。

苏隐不语。她对刘毅没有半点情分可言,这亲不取消更好。

苏澹暗喜,嘴角上扬。他终于不用和势力刘攀亲戚了!

屋内一众人等,唯有潘氏不喜。虽说她不满意刘氏的做法,但大家族自古刻薄,只要当了正房夫人,又何必在意是不是三书六礼呢?

“老爷是不是太冲动了?这亲哪能说毁就毁?”,潘氏笑道。若不是苏老病倒在床,依她的脾气,她早就叉腰大闹了。

苏老瞥了夫人一眼,“我自有安排,就不劳烦夫人费心了”。

潘氏噤声不语,眉毛一横,退到床侧。

苏老向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浮光莫走”,苏老补充道。

苏隐止步,她见父亲虚弱的躺在床榻上,心中泛起酸楚。她走到榻前,半蹲在父亲身侧。

“浮光,你觉得刘氏如何?”,面对女儿,苏老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刘氏?枫眠说刘世勋贪财好色,母亲说刘氏是益州大族。关于刘氏的闲言碎语充盈在耳畔,又忽然消失。因为,刘毅叫她青面鬼。

苏隐蹙眉,“女儿不喜欢”。她不知道自己讨厌的是刘毅,还是刘氏。

苏老点头,又问,“许公子,你觉得如何?”。

苏隐诧异地看向父亲,她不明白父亲此言何意?难不成让她嫁予许巽吗?那丝丝呢?做妾吗?二女共事一夫?

苏隐摇摇头,她不想像母亲那样,一生都在嫉妒中度过。

“许氏一族也算大家,只是时运不济,以许公子的才华,他定能光耀门楣,重振家风的”,苏老躺在塌上,望着鹅黄床幔,眼底蒙上了一层金色。

许巽的丰朗神采浮上了眼前,他在一众子弟中确实突出,模样不输苏澹,文采斐然,人品有好。只是,说不上哪里怪,苏隐以为,结亲定是因为相爱,像孔雀、大雁一样。而她对许巽虽喜,但绝非是爱。

苏老见女儿低头,便以为是害羞不语。遂即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主意,为父便不好干涉”,苏老语重心长地说,“人生在世,唯有情不可逆。”

苏隐点头,“谢爹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家族和谐富裕,父母又很少束缚儿女。她的闺中好友,不是定亲嫁人,就是拘束闺中,更谈不上纵马出游。

夜渐渐深了,直到启明闪烁,云出钩月,苏隐才从东栏出来。

角儿打着灯笼,丝丝抱着披风,快步向苏隐跑去。

“小姐,快披上,小心着凉?”,角儿急忙说道。

丝丝将披风系在苏隐身上,接过角儿的灯笼,在跟前儿照路。

“小姐,老爷身体怎么样了?”,角儿扶着苏隐,一脸担忧。

“还是头风,医师写了方子,还需要慢慢调养”,苏隐答道。提到调养,苏隐忽然想到半月前救自己的乞儿。

“那个外奴怎么样了?”,苏隐问。

“哪个?”,角儿意有所指。

“在庙会上挡剑的乞儿,本小姐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不是说为奴学剑吗?”。上月,苏隐去庙会游玩,忽然闯出一帮蒙面刺客,她身边的小厮不敌刺客,眼看大刀向她砍来,不知从哪冒出的乞丐,为她挡了一刀。

乞丐捂着肩膀,凶狠地盯着刺客,像一匹孤狼。幸好,维护街道的官军及时赶来,吓走了刺客。

苏隐为感激他,送了他许多钱财,结果他竟不理,捂着伤口径直离开。

“喂!那你要什么?”,苏隐追了上去。基于苏澹被乞丐缠上的前车之鉴,苏隐不愿多与他说话。可是,他离去的背影又令人伤感,毕竟他救了自己。

乞丐止步,他从乱发中抬头,眼眸黯淡,死水微澜。

苏隐觉得这等情景似曾相识。牢狱里的中年人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只是,一个豪壮,一个忧伤。

“你要什么?”,苏隐来了兴致。

乞丐仍是不语,他盯着苏隐的裙摆一动不动。

“我是益州苏商,你要什么…我都有”,苏隐自得地说。凡事益州有的东西,她都能买到。她甚至可以给乞丐买个宅子。

“我想学剑”,乞丐说。他的声音如同面容一样,没有生机活力。

“学剑做什么?”,苏隐好奇道。

“保护人”

“什么人?”

“亲人”

“亲人?”,苏隐朝周围看了看,不见周围有其他乞丐。又打量起他来,浑身脏乱,还散发出馊臭味。她不知道乞丐经历了什么,猜想他不过是众多流民中的一个。

“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拿些钱财,去讨生活吧!”,苏隐嗤笑道。若乞丐也能学成剑,那天下间的剑客该如何自处。

乞丐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他破烂的衣服垂在脚踝,土灰的腰带紧紧系在腰上,肩背结实,不似寻常乞丐那般松垮。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苏隐命人去打探他的背景。她可不像苏澹那样,轻易信人。

就这样,三五日过后,角儿说乞丐是梁州人,许公子同州。

“有许公子当证,小姐还是信了吧,咱溪园阴气盛,雇养些男役不是很好吗?”,角儿建议道。一些侍女被小姐养得娇纵,粗话不愿沾手,总往公子身上凑。

“梁州流民,无业、无疾、无名”,苏隐擦拭完手后,将湿巾扔到银盆中。

角儿眼珠一转,一脸谄媚,“小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咱把他拘到外府中,看察他几日,如若是个贼人,就将他驱出府去,若是个清白人,凭他挡刀的胆识,驯成府卫不成问题!”,她端着荷叶银盆,笑嘻嘻地盯着苏隐。

苏隐思忖片刻,点头道,“就依你!”。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挡刀,这份恩情在猜忌面前,显得那样厚重。

……

角儿一手扶着小姐,一手拨开花枝,“外府的人说他沉默少言,但干活很是认真!”,她借朦胧月色偷瞄了一眼苏隐,见其眼中含笑,接着说,“小姐,观察了半月也并无异样,不如调到内院来,忙时干粗活,闲时练剑,即可当杂役,又能当侍卫,多好!”。

苏隐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自己身边确实缺少会武功的。本来以为闺中安稳,不料被贼人行刺。查了许久也没有消息。若那贼人再来行刺,身边怎么能缺少习武之人呢?

“那奴婢明天就去要调令,将他调到内院来!”,角儿欢快地说。见小姐忽然看向自己,她笑容顿敛,假意踢走挡路的石子。

苏隐的目光落在丝丝身上,掌灯的她,削瘦而婉丽。

“丝丝,你怎么看?”,苏隐问。同样是近身侍女,她和角儿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从不多言,心理似乎埋藏着许多事,不愿让人窥伺。

丝丝右手微颤,地上光影晃动。

“小姐,溪园人手不足,有他来护卫自然再好不过”,丝丝侧身答道。

不知不觉,她们从东栏走到了溪园。这园子是仿照洛中建筑,多小楼庭院,雕花繁复。园内多种梅花,依山势起伏。

至冬,大雪纷飞,红梅衬白雪,暗香绕绿阁。苏隐命人铺席阁外,煮酒听风,抚琴看雪,颇有一番情致。

此冬,苏老废了与刘家的婚约,在女儿及笄大礼过后,率苏商出州。

初春,苏老抵洛中,招为皇商,为晋北上易马。

益州缙绅得知此事后,皆已结交苏姓者为荣。文人儒生,谈论苏商业也多为赞许。一时间,苏商闻名蜀地,获利甚多。

春风料峭,丘陵北面的积雪未融,南面已野花已开了几丛。苏澹不耐府中寂寞,邀约了三五好友于城外骑马。正舒畅欢快之际,瞥见刘氏马车挡在路中。

几人不愿多事,本想绕道而行。勒马转身之际,见回路被树枝挡住。小腿粗的枝干横在路上,拿刀的小厮从树后钻出。他们满脸得意,朝马车的方向跑去。

苏澹怒上心头,握鞭的手青筋暴起。眼看他要扯缰掉头,朝马车冲去,一个身影挡在马前。

“枫眠,不要多事”,许巽着急地扯着缰绳,还是使得两马之首相碰。

身侧的其他好友应和道,“对啊,许兄说的在理,刘氏莽夫,无须多言。”

苏澹将恼火强制按下,深吸了两口气,准备快马跨枝而行。

怪老头和大哥都不在,他不能为苏家惹麻烦。虽说现如今,苏家鼎盛,可谓如日中天。可许兄说,兴盛容易招人嫉恨,更应该沉静积淀,切勿夸耀。

正当苏澹一行人准备离去,身后传来慵懒的声音,“驵侩之辈也想登我刘氏之门,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刘氏家主在收到苏老退亲之信后,气得大病三天。他从没想到,一介商旅竟敢退拒高姓之亲。可眼看刘氏日渐衰落,苏家资产丰盈,他也不得不退让,将原来的聘妾改为聘妻。

苏老收到信后,也是气得食不下咽。他原以为苏刘联姻是周公之好,嫡对嫡,妻对长。没想到,刘氏一开始打得竟是聘妾的算盘!苏老当即回了信,连夜送到刘府。

刘氏家主为挽回颜面,天微朦之际,让下人将刘氏退亲之事传入市井。坊间人语相杂,皆传苏女貌丑,德行不端,所以被刘氏退亲。流言越传越广,苏老将那些流言者抓了起来,乱棍打残后给钱治病。

苏澹见姐姐名声受辱,花重金雇人传刘氏恶名,说刘氏冠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将刘世勋强抢民女,虐待仆役之事传开,又添油加醋,传刘毅倾慕苏隐,不得芳心,遂而污人。一时间,苏刘之争成了百姓的茶后谈资。

“苏瘸子,雇人造谣算什么?有本事和小爷单独较量!”,刘世勋踩着小厮的背跳下马车。

“刘麻子,你欺人太甚!”,苏澹轻夹马腹,朝刘世勋走去。

刘世勋被揭了短处,圆脸立刻红了起来,脸上的麻子愈发清晰可见。“鲜卑贱奴!你你过来啊!”。

话音刚落,“啪——”得一声,刘世勋的胖手显出一条紫红的鞭痕。他捂住手掌,眼角带泪,“你你…敢打我?!”。

苏澹又是一鞭子,扑空打在了马车上。

许巽等人虽满眼担忧,却也不敢拦,他们知道“鲜卑”二字已触碰到苏澹的底线了。

“来人呀!鲜卑贱奴以下——”,刘世勋将车夫扯下来,挡在身前,“犯上!”。

“啪——”,又是一鞭。刘世勋左脸被打,黑红鞭痕宛若一条蜈蚣,爬在耳根至脸颊上。

小厮见主子受苦,纷纷举刀朝苏澹砍去。

“杀了他!赏钱百两!”,刘世勋捂着脸,委屈又愤怒。脸上、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眼泪哗啦啦地落在衣衫上。

苏澹在马上左右挥鞭,长鞭卷起大刀,扔出几里地。一鞭刚落,缠住小厮脖颈,一鞭又起,打掉了小厮的大刀。好友见他被围困,连忙快马前去营救,挥拳的挥拳,使剑的使剑,打得鱼龙混杂,热火朝天。

许巽本想援助,可自身不会武功,为难之际,瞥见刘世勋在拉弓射箭。他原以为,刘氏不过是纨绔子弟,最多呈呈威风,没想到这时竟想伤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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