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隐连忙靠近,将诗篇奉上,“洛中陆琅。”她记不清完整的话,遂将主人之名报上,后日若是找麻烦,也好直奔家门。
听到洛中二字,王邺微愣,洛中已为敌据,还提它做什么?
苏隐趁他神游之际,偷偷掏出龙尾砚,准备偷梁换柱。
“你家主人在哪?”,他问道。
苏隐紧绷神经忽然崩塌,她停下了手上动作,歪着头看向他。
一双明净的眼眸正看着自己,他忽然笑了。“不必害怕,他的诗一般,但笔力虬劲,可改书法。”
“多谢公子,奴婢这就告知我家主人,劝公子改行书法”,苏隐说了一连串的话,似乎忘了回答他的话。在裙摆的遮掩下,她换了砚台,还将他的笔摆放整齐。
苏隐做贼心虚,转身之际碰到了一个人的肩膀,惹来一阵奚落,“谁家的仆人这样没规矩。“
苏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怀抱着纸张,低头就走。偷砚台该怎么定罪呢?还要回到阴暗潮湿的大狱中吗?盗窃世家,引兵渡河,她真是有衅端作恶的天赋。
“来了“,陆琅一脸喜色。
苏隐没好气地将纸篇放在桌案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砚台,半天不言语。
“生气了?“,陆琅明知故问。他轻轻一笑,摆弄起古砚来。此砚是魏朝时,“七子“之一王灿的私藏,胎质润滑细腻,研墨不滞,发墨又快,堪称上品。
陆琅摆弄完砚台后,问她,“王邺如何评诗的?“他到底还在在意王子渺的看法。
“他劝公子你改行书法“,苏隐冷言道。她忽然意识到婢女是不应该这样和主子说话的,何况对方是奸滑的世家。她偷瞄陆琅的神情,见他并无怒意,这才觉得安心。想来,做仆人到底是不容易。
陆琅摇摇头,自顾自地收拾起了书箧。
“公子,你这是?“,苏隐不解。诗会尚未结束,他要离席吗?
陆琅将砚台塞进匣子中,又将诗篇卷起来插在旁边,临了发现毛笔还在架子上,又费力打开书箧,将毛笔连同山架归位,最后,将桌案上的松针拂去,仿佛从未使用过。
一系列举动让苏隐目瞪口呆,陆公子有时候还是很勤快的。
“还不走?等着被发现吗?“,陆琅提起书箧,一脸无辜。
苏隐连忙接过书箧,跟着他身后出了松林。
一路上,山中巡查的府兵也没有拦他,反而行礼让路。
山上,缓缓响起了竖琴的声音,乐声悠扬,空谷传响。
两次“命题”诗后,开始了“无题”诗。洛中画师付瑄奉驸马之命作画,笛、箫之后,他搁下画笔,起身复命。
六尺对开的白宣上画着峻山远水,工笔勾勒,浓淡相宜。近处,山的轮廓清晰可见,乃至石崖下的菊花都条瓣分明。远处,云雾缭绕,半遮半掩,山的隐约在云里,不知其高几许,宽几许。
驸马对此画啧啧称赞,赏了画师百金。
驸马让众人为此画赋诗,魁首者,赏吴王玉环一对。
山水画放在架子上,由众人观览。作诗不难,难在夺魁。
周山虞站在画前,凝神而思,不久写了一首五言:
清商随秋至,琼华落碧台
巍哉入云端,石溅水流连
邺下逢楚歌,神女思瑶台
扁舟寓天地,悲风何入怀
周山虞自顾自地念了两边,仍不称意。思忖片刻,决定将颔联,“巍哉入云端,石溅水流连”改为,“巍哉入云雾,石溅水潺潺。”
这厢,他听见有人在诵读诗篇,引来几声赞叹。
“叨扰,请问这是谁的诗?”,周山虞朝诵诗男子作揖。只听了一句,便觉得妙极。
那人也不吝啬,直接将诗作拿给周山虞看。只见一张白纸上行如流水地写了几行字,笔法峭而不寒,润里藏锋。光看字迹,周山虞便已读懂了一半。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玉岫出天地,江淮通碧落
紫气环林间,黄英覆山阿
仙人乘鹤去,星布九州罗
世事了如棋,谁人解荧惑
周山虞从头念到尾,悟得七分,又看一遍,了然于心。他只想知道这诗是出自何人之手,如此,才不虚此行。
“阁下可知此诗是何人写的?“,周山虞耐不住激动的心,拦住一个人问。
“如此文采,唯王氏尔“
王氏,王易之的侄子王邺。此人他早就有所耳闻,原以为不过是依恃门第,想不倒有真学识。周山虞自觉理亏,君子怎能随意度人?
周山虞捧着诗篇,穿过人群,终于在一棵老松下发现了他。正衣冠,捋袖口,前去拜谒。
“吴郡周山虞见过王公子!“
王邺本在观览松针,被他吓了一跳。“周公子“,他转身作揖。
“方才读了王兄的诗才知什么是诗志高绝,声律和谐,愚弟不才,赋诗十载,仍不能至化境,还望王兄指点一二。“周山虞说地恳切,手不自觉地颤抖。
王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见他满眼渴求,不免有些感动。但所谓作诗之法,他是没有的。翰墨诗词,唯抒心意,他也很少在格律方面下功夫。
“山虞兄过奖了,实不相瞒,在下赋诗只凭心意,技法什么的,倒是不通。“王邺说得诚恳。
周山虞满眼疑惑,继而似有遗憾,摇头轻叹道,“王兄有诗才而不攻之,我等拙庸之辈如何自处?“,他将诗篇奉到王邺身前。
“山虞兄自谦了,刚才许多人在传颂兄台的诗作呢“,王邺接过纸篇,“诗辞文采,不过茶余,疗养心神尔。君子当政,应务实,反虚,有利于国。“
周山虞摇摇头,走到老松一侧,“愚弟以为诗辞乃人之影,君子影如神,小人影似鬼。平日交往繁杂,不能辨忠奸,但若察其诗,则可知矣。“
王邺认为这种说法很新奇,他倒不知诗辞可辨善恶忠奸。
“如王兄所言,诗者,抒心意尔。那么君子与小人之意,岂会苟同?“,周山虞越说越兴奋,脸涨红起来。
正当他说得起劲,有人拨动了琴弦,勾拢慢捻,丝丝入耳。
驸马命人撤下了屏风,露出真颜。身侧的侍者展开卷轴,宣布魁首是周山虞。
众人可谓是千姿百态,有人拍手叫好,有人低头私语,也有人心生不满。最恶毒的话往往出自同行之口。
驸马看众人似有怨意,不免心堵。于是,他叫人把王邺请来评诗。
王邺观览了众人的诗作,确实周山虞更胜一筹。“驸马,周兄之诗确实拔萃。“
他知道众人在哀怨什么,只不过夺魁者姓周,是驸马的本家罢了。这样的事,历来不足为奇。驸马要借诗会向陛下举荐,遂邀了一众人等陪唱。
不甘,怨气,又何足为奇?那么,自己呢?洛中诗会,他不自觉地被捧,如今他也是陪唱一角。
王邺心绪黯然,原来这世间的博弈都是如此残忍,你方唱罢我登场,诗会如此,江山亦如此。
入夜,明月如珠,高悬于天。
郁金堂内。
王邺在桌案前看书,读到一精彩之处,便想摘录下来。他叫来侍者磨墨。
铺纸镇尺,提笔舐墨,墨痕深浅不一。他又写了几个字,竟晕染开来了。
王邺对着烛光看了看毛笔,自语,“并无差错啊?“他又看了看墨。
不对,这不是他的砚台!他让侍者掌灯,仔细看了一圈,龙尾砚,还是一个仿品!
“拙功,这砚台从何而来?“,王邺满眼疑惑。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块砚台,而且平日里都是用端砚。
一个年轻侍者在门边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凑到跟前一看,“没见过,小的是从书箧里取出的,一直放在桌案上,也没瞧见人进来过。“
王邺回想了一下山中之事。驸马差人来索要诗篇,他寻借口推辞了。之后,一些人请他评论诗作,看了三五篇左右。再之后,便是驸马和谢宴邀诗,作了一篇五言。
一个女婢的身影闪现在脑海中,她和常人不同,眼中略带惊慌,走时险撞到他人。莫不是她偷了砚台?
“陆琅——“,他记得她说过这个名字。
“拙功,洛中有无陆姓大家?“,王邺感到好奇。让女婢奉诗,偷砚,又自报家门,真是奇怪。
侍者无精打采地说,“公子你忘了我在洛中没住过几天,别提陆家了,就是司马有几家,我也是不知道的。“
王邺没有再问了。他看了看砚台,听见外面传来打更声,摆摆手让拙功去休息。
拙功大喜过望,临走劝道,“公子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王邺点点头。拙功走后,他借着剩下的烛光,舐墨落笔,一笔一皱眉,勉勉强强将文段抄完。
他暗想:这陆琅还是要会一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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