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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暑气升腾,日子渐渐变长,屋舍里也闷热得很。路旁的树荫成为行人纳凉的好去处,有时人们也去游湖,水岸凉风习习,十分怡人。

江南多雨,此时恰逢五六月梅雨时节,梅子成熟的同时,屋檐的雨也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

陆琅坐在亭子里饮酒,玩赏着一池的荷花。梅子酒在白玉杯里荡漾,一抹玫红,似女子两颊上的胭脂,散发着诱人的颜色。

一小厮走来,将一箭袋奉于苏隐。苏隐接过这三支箭矢,红漆箭身,白色箭翎,她猜想箭头一定很锋利。

这一切都在陆琅的视野之中,梅子酒令他有些醉了,头昏昏的。这是塔娜的箭,他一眼便认出了。

“公子,王家送箭来了“,苏隐将箭袋奉上。

陆琅放下酒杯,从藤椅上坐起,接过箭袋的那一刻,他有些迟疑。愣愣的盯着青锦纹鱼袋,等摸到它时,一些零碎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拼凑,组成的一幅幅画面。

塔娜红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上面缀了一行彩色的珠子。她说,她不喜欢晋中的发饰。于是她将束发散开,编成几股小辫子,上面系着青绿的细绳。

阳光下,她笑得肆意,露出整齐的牙齿。恍惚间,她在说,“走呀,再试一次!“

陆琅打开箭袋,抽出一根箭矢,细而结实,箭头棱角处闪过银光。他抚摸着箭矢,细看,端详,从箭翎下发现“塔娜“二字。

他的心猛得一抽搐,一滴泪水落在了手上。刺痛的感觉很快消失,剩下的便是隐隐作痛,像得了风湿骨病的人在煎熬的度过每一个雨夜。

苏隐大概是明白了。陆公子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所以他会珍惜此人的一切。比起失去,更可怕的是记得。

王家的箭送来了,按不成文的规定,她也该走了。

陆琅很守信,在收到箭矢的第二天,他的侍女完好无缺的送到了王家,一同前去的还有砚台和一封信。

苏隐不知道书信的内容,她猜想,大抵是一些赞誉之词,是故主的恩情所在。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封信,邺公子会善待她。

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苏隐走进王家,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从侍卫到小厮,嬷嬷到婢女,他们都面无表情,不相言语,不问过往。

王家的府邸很大,她从外府到内院走了半个时辰。以前她家的山在府外,可这里的山在府内。

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对此等景象虽感到诧异,但也不从面上表现出来。只是跟在嬷嬷的后面,一步步地走着。

外来的下人不能进入内院,但这是陆家送给邺公子的,自然不能同等视之。嬷嬷将她带到一个侧门前,与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门内的男子打量了苏隐一番,点点头,接过嬷嬷手中的木牌。

这一幕似曾相识。苏隐抬头,见门头上雕着鱼戏莲,莲花鎏金,莲心是一块玉。她的目光落在男子脸上,一个年轻的小哥,手脚虽利索,但眼里却有一丝慵懒。

小哥摆手,嬷嬷退了下去。苏隐后退一步,朝嬷嬷行了个礼,接着跟小哥进了院内。

“书房不能进,卧房不能进,厅堂不能进“,走在前面的小哥一五一十地说。

“知道了“,苏隐答道。院内花草丛生,树木遮住了屋檐,左右的高墙挡住了半壁天空,一只鸟从空中掠过。她知道,这里是出不去了。

小哥停下脚步,他指着一个院子说,“你住这儿。“

苏隐朝院子看了两眼,一个杂草丛生的四方小院,耳室的窗子掉了半个,院中的石桌上布满了青苔,好在正房外表完整。

“这儿?“,虽是个残破之地,但占地面积已超过下人的规格了。

小哥得意地笑了笑,他漫不经心地说,“没错,没别的住处了,公子说此处清幽,好去去姑娘心中的邪念。“

邪念?苏隐皱眉。她能有什么邪念,不过是受人之命拿了他的砚台,不过是自救不敢多言。

“喏,你也看见了,院子草多,你就负责除草吧?“,小哥抱着双臂,用下巴指了指杂草。

“知道了“,苏隐点头。院子荒凉,晚风一吹,让人一瑟缩。

小哥走后,苏隐环顾四周,打开房门看了看,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的器具都蒙上了灰尘,墙角还有蜘蛛在勤奋的织网。

她猜想,这屋子自被王家占用起就没有打扫过,或者说,没有在意过。世族圈占土地的爱好只增不减。

耳房里堆了几卷书简,以前或许是个书房。说来也怪,这里除了书简,还能发现农具。或许值钱的东西被抢完了,只剩下无用的书和自卫的农具了。

苏隐摸索到了净房,从里面借了除草、擦洗的器具,趁着日暮时分赶紧清扫住处。

净房的人也不曾为难她,将她借出的东西登记在册后便放她出去。这点使她意外,按说新人到府,得先训导,再派活,后服帖,他们却寡言少语,一副自便模样。

苏隐顾不得思虑太多,她卷起袖子开始收拾房间。这才是真正的劳作,以前在苏院,在陆家,她没怎么干过粗活。以至于才擦了一个床就累地满头大汗。

眼看夜幕降临,她不得不加快手中的动作。窗外的日光渐渐暗了下来,夺取最后一片光影,屋里陷入黑暗中。

她靠在床边歇息,手中的抹布落在地上。衣领贴在脖子上,袖口湿漉漉的。苏隐很想沐浴,然后躺在床上睡觉。

就这样想着,念着,她进入了梦乡。等第二天睁开眼睛,她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地上。

苏隐起身捏了捏后颈,捶了捶腰,缓和了浑身的僵硬。她走到门外,仍是一片杂草的荒凉。

净房的主事是一个中年男子,为人小心谨慎,尽职尽责。他给苏隐划分了洒扫范围,两条路,一个花园。每日辰时开始,到晚上申时结束,道路两旁不留枝叶,花园亭子不留灰尘。

面对管事的安排,苏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心酸应许。她不禁想到了在陆府的时光,那是何等清闲。想到这里,她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竟然怀恋做奴才的时光!

住了几日,苏隐发现这的下人并非如表面那般冷酷。在用膳间,她偶尔听到她们在窃谈。再加上苏隐平日的观察,她发现自己干的活是旁人的数倍。

为此,她向其中的一个看着有点愚笨的女婢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女婢有些口吃,因而少有人与她往来,所以面对苏隐的疑问,她爽快的回答了。

“是…是邺公子“,女婢悄声道。她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遂走到苏隐身侧,“她她们说的,你得罪…罪了邺公子。“

苏隐语塞,她记得陆琅说王邺喜欢自己,且不说真与假,但凭王家在朝中的地位,其人也不必如此小肚鸡肠吧?

“我不曾见过邺公子,不知何处开罪于他?“,苏隐谎称道。她觉得此事有鬼,王邺不是个能把婢女放在心上,还给她穿小鞋的人。

女婢想了想,见四周无人,她小声说,“拙功说…说公子看了信,很不不高兴。“

信,果然信出了问题。没想到都离开了陆府,还要受他连累。苏隐想知道信上是什么内容,以便拆招。

“连枝,你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苏隐小心问道。她装出一脸的无辜,睁着真挚的眼睛望着对方,仿佛对方有通天的本领。

连枝摇摇头。除非有说话的必要,否则她都不会开口。

苏隐没有再问下去。她回到自己的小院,继续打扫、拔草。期间,连枝也来帮过她的忙,苏隐看得出来,她被众人孤立了,只因为结巴。

从连枝的口中得知,她是管家的亲戚,这才能在王家做事,否则早就回乡嫁人了。

连枝还说,王家的规矩很严苛,无论上下,只要犯了规矩便要处罚,就连王大公子,老爷也是要责罚的,吓得大公子立了别府。

因为连枝是管家的亲戚,所以旁人虽不喜她,但也不敢为难她。而且她知道很多事,在内院中也颇有权柄。

“苏…苏隐,给你的“,连枝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

苏隐接过一看,这是城中的糕点。

“多谢“,苏隐笑道。数日的相处让苏隐对这个口吃女婢有了好感。

连枝不是个主动的人,她的沉默是保护色,可一旦冲破防线,她将是苏隐在这儿的唯一朋友,一个联系外界,谋求生存的渠道。

郁金堂内。

拙功靠着柱子打瞌睡,夏夜里蚊子多,搅扰地他睡不安稳。

王邺在看历朝有关税法的书,秦律虽为严苛,但赋税却条理清晰,百无遗漏。里正、郡县、州,从上到下安稳不乱。自汉以来,特别是分封诸王,造成了各地不一,税率混乱。

他摇摇头,税法还是统一为好,免得各地官员从中牟利。

“拙功,奉茶”,他感到口干。叫了一声却没有人回应,他抬头一看,发现拙功正睡得香甜。

“拙功,月钱减半”,他将书简往桌子上一扔,发出一阵响声。

听到“月钱”二字,拙功两眼一睁,从柱子上弹起。在睡梦中,他听到有人要喝茶,“啪”的一声,他把桌子一拍,瞪眼道,“自己倒去!”

可梦终究是梦,拙功讪笑道,“好嘞,公子稍等!”,他端着茶壶出去了。试着茶壶的重量,里面还有半壶茶,但邺公子不喝冷茶,真是麻烦!

出于报复心理,他真想寻一个人来治治邺公子的性子,不仅挑剔,还爱幻想。想到这里,拙功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这二十年来没见着公子对谁生恶,但陆家送来的婢女不一样,公子很不喜欢她。

拙功在心里暗笑,他为王邺沏了茶,恭顺地站在一侧。在公子喝茶之际,他故意问道,“公子,毕竟是陆家送来的人,这样折磨合适吗?”

王邺被茶水烫了嘴。一提到苏隐,他心里就毛躁,遂将此怪罪到拙功身上,“你想烫死我吗?”,他放下茶盏,气闷道。

“拙功知错了,公子我见咱郁金堂十分冷清,不若将她叫来使唤,也能随时有个热茶”,拙功讪笑道。

提到此事,王邺想到了那封信。一个朱色密函,里面写了一行字——东墙之女,仪慕君子,行有大德,成人之好。

他原以为这是陆琅的把戏,但思前想后,从松下诗会的偷砚,到彩楼巷的强辩,再到溧山上的滞留。他猜想,此女如陆琅所言——倾慕自己。

正常的思慕可以理解,但耍心机,给他下套子,这接近疯癫的感情就令人生畏了,甚至惹人反感。

“此人心术不正,不能留在这儿”,王邺看了一眼拙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这个贪财鬼收了她的贿赂?

拙功双手一摊,露出空荡荡的袖子,以表示自己的清白。“既然如此,不若打发了她,省得麻烦。”他使出了激将法。

王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先留着。”

拙功下定决心要把她弄进郁金堂,这邺公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琢磨,既然困难不能逃避,那只好转移了。

他本以为与邺公子一同长大的蓉姑娘会约束他,结果那姑娘自做了公子的妾室,不是整日端坐在后院里,就是陪老夫人念佛。

怡园。

苏隐将院子收拾出来后,开始擦拭门户。

院门有块匾,左右爬满了滕蔓,她站在凳子上用扫帚扒开滕蔓,绿藤密集,她扔了扫把,从腰间拔出匕首,将其隔断,裂开的匾上面刻着“怡园”二字。

匾额上字迹工整,颇有汉魏风采。苏隐看了一阵,余光瞥见一个白影闪过,她扭头一看,惊得险些摔下去。

又是他,沈黎人像鬼魂一般纠缠着她。

苏隐环顾四周,见此处无人,她才放心跟了过去。她握紧了匕首,缓步前行,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警醒。

白衣男子从柱子后闪出,他脸上没有表情。看到苏隐后,他眼里稍微有些神采,“我把姓刘的杀了。”他像是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声音波澜不惊。

苏隐没有反应过来,他杀了刘氏?是的,在溧山上,他说过他会帮自己解决刘氏。

“你,谁?”,苏隐言语不清,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杀了益州刘氏,他们不会有心思去江北了。”白衣男子重申道。

苏隐打量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打伤了勾玉,伤了角儿。他是沈黎幸存者,是东岭旧识。

“你认为,你帮了我?”,苏隐质问道,握匕首的手忍不住颤抖。

白衣男子闻言,抬眼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这么厉害,自己去杀呀,去杀了严氏,杀了他全家,为什么…要为难我呢?”,苏隐低吼道。她有些失控了。

白衣男子淡淡地说,“不能用刀,不能见血,不能亲手。”他转过身去,朝石凳走去,见上面有积水,索性抱臂坐在石桌上。

苏隐听得云里雾里,她也无暇思虑他的事。刘氏死了,暂时不会有人追杀苏澹,严氏的人还不能确定。所以,二人有共同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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