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水沉纱的女子站在城墙上,她披着红罗向远处眺望,卷曲的睫毛,淡褐色的眼眸,手腕上带着金丝镯。风一吹,脚踝的铃铛“叮当”得响。
接着,城门打开了,城中响彻了铃铛声。乌压压的军队进来了,房子烧了,男人被捅死了,小孩子被烧死了。
“叮当当——”
“叮当当——”
城中的铃铛声消失了,赤裸裸的脚踝在尸体上走着,这些尸体就像是山一样高,爬过一座山,摔倒在另一座山中。
连绵起伏的山,烧不完的烟,天空变成红色,像明丽的红绫罗,金色的太阳,消失了,消失在群山中。
拂絮子睁开眼眸,她双目无神,披着长发倚在床边。就这样坐了半个时辰,她走到桌前,打开一个木匣子,挑出一根略粗的银针,掀起裙子,朝小腿刺去,一阵痛感传来,她长吁一口气。
沐浴过后,她开始用膳,昨夜的梦让她没有胃口,随意吃了点便做罢了。
今日王启会来,她为了让自己精神点,又吃起了寒食散。她一向是爱惜身体的,事情没结束,她是不会死的。
“咚咚——”,响起敲门声。
侍女出去开门,没有传报便引人进去了。这种情况下,只能是王启。
“郊外花开正繁,姑娘可愿赏脸一观?”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拂絮子挤出一个笑,“今日没心情。”
“没心情更要出去呀!外面天地广阔,心也自然畅快!”,王启笑呵呵地说。
拂絮子抬手,王启会意,连忙扶起,戏笑道,“姑娘更衣,在下候着。”
拂絮子没办法,她只能去换衣服,随他去游玩。这几日,他被拘在府中待客,侄儿婚事前脚结束,他后脚就来了彩楼巷,叔侄原是一样的。
王谢联姻,本就是建康城的大事,谢小侯爷和刁校尉拼酒则是里面更大的事。谢小侯爷饮酒过度,当场昏厥,还好救了回来,否则喜事变了丧事。刁校尉还在府中休养,听说,待他痊愈后,他哥哥的一百军棍等着他。
令拂絮子满意的是,苏隐有喜了。市井流传,谢小姐独守空房,而王邺守着合香苑侍疾呢。他以为苏隐生病了,没想到是件喜事,激动之余也就顾不了太多了。
郁金堂。
苏隐倚在床边,她摸着小腹,感受着生命的温度。她面色依旧苍白,眼眸缺少神采,显得憔悴无力。她的手从小腹移到心脏处,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引来角儿的注意,她连忙放下东西,趴在床边问,“小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吃点东西吧?”,自打睁开眼睛,小姐就这副样子,不吃不喝,一声不吭,只是叹气。
见王邺走来,角儿连忙起身,退到一边候着。不知为何,自婚宴之后,她对姑爷总是敬中带怕,怕中生畏,畏而疏远。
“怎么了”,王邺坐在床边,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府内闷,我们出去吧?上次你说‘毗卢寺’很清净,我命人在后池一侧建造了楼阁,翠竹环绕,很是怡人。”
苏隐曾想到母凭子贵,可如今真有了孩子,她反倒顾虑更深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让她不畅快。是谢夫人的威胁,是无闻的监视,还是拂絮子的合约,或许,都不是。
以往这些她都可以一力承担,大抵不过死亡,就像她故意激怒谢免求死,可现在,她有了孩子,她怎么能担得起一个孩子的出生和成长?
“寺庙有香火,这地方不能去,去郊外走走呢?山中桃花正艳,我们去访一访山中樵夫,自然之乐亦是有趣”,王邺继续提议道。自她有喜后,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孩子是二人的羁绊。
桃花。苏隐想到了蜀郡的桃花山,记起了少女时期的自由与傲慢,以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好”,苏隐点头。
“那我这就去命人准备,角儿你也去,先照看好夫人,不可出差错”,王邺叮嘱道。
角儿连连点头,直到目送王邺离开,她松口气。太可怕了,姑爷总是神经兮兮的,喜怒哀乐随着小姐转动,小姐更是喜怒无常。
此次出行,排场比以往要大,五辆马车,二十名仆役。苏隐披着斗篷,吃惊地望着这排成长龙的队伍。不知为何,她竟不想招摇,“邺公子,太多了。”
王邺眉头微蹙,觉得这个称呼刺耳,尤其是谢媏衣叫过他“夫君”后,他更想苏隐这样叫。
“撤两辆”,王邺做了让步,他扶着苏隐上马车,之前亲自将各车都检查了一遍,连马选用的都是最温顺的。
路上,王邺都在畅想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听人说,母亲喜爱儿子,父亲则更偏爱女孩。那么他希望生得是男孩,这样苏隐会更高兴,更爱孩子,甚至也爱他。
“浮光,你喜欢男孩吗?”,王邺忽然问道。
苏隐微愣,她疑惑地看向他,见他眉宇间尽是喜色,心里明白了几分,“喜欢。”对于肚子里的东西,她还没有做过美好的畅想。
见她说喜欢,王邺更兴奋了,“我要好好教他,把整个王家都交给他!”这一刻,他恍惚体会到了做父亲的感觉,一种无私,博爱的心理。
“他是庶子,不可承业”,苏隐沉缓地说。天地良心,她此刻无意争权夺位,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一个令她不自觉感到悲伤的事实。母亲反复说,苏澹不可承业。所幸,枫眠不喜欢从商。
王邺停顿了,他眉头一皱,握着拳头,“若我承业,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承业。”
见他说得坚决,苏隐也就没说什么了,她只感觉到累,一种心力交瘁的累。难道,世间妇人有孕都是这般吗?
她的疑问被拂絮子解开了。
事情就是这般巧合,王家叔侄在郊外相遇了,遂而一同游玩。王启和王邺都很愉悦,一路说说笑笑,高谈阔论,加上酒食助兴,二人似乎忘了女伴。
苏隐和拂絮子各有心事,眉头紧锁,在一侧听他们谈笑,不时也要附和上一笑。
叔侄二人要去山上散步,女伴却只想在林中歇脚,于是王邺只带一个小厮,将拙功和其他人全部留给苏隐。王启见状,也说妇人紧要,干脆一个小厮不带,径直往上走。
拂絮子叹了一声,叫寒舟跟上去。然后,她要小厮离席三尺,不准靠近。拙功自然不听她的使唤,抱着剑,站在苏隐和角儿身后。
“角儿”,苏隐朝角儿看了一眼,示意她和拙功退后。
角儿狐疑地看了看拂絮子,无可奈何地往后退了两步,也一同拉着拙功往后退,虽在远处,但他们机警地盯着席面上的一切,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见侍从已远离,拂絮子把手搭在苏隐手腕上,秀美微蹙,她盯着苏隐的脸,让她张嘴,又看了看舌苔。
“你不能生孩子”,拂絮子说,尽管她装出沉静之态,可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苏隐一脸疑惑,“为何?郎中说我已有二月了。”
“你的脉息很弱,血气又不足,而且,你的心很难受不是吗?”,拂絮子质问道。她没想到蚁黄的反噬如此之大。
“郎中说可以调理,用最好的药”,苏隐感到一丝恐惧,她才刚接受自己有孩子,如今就要失去吗?
拂絮子低眸,见茶水里荡漾着她的面容,两靥绯红,她又抬眼看苏隐,小脸苍白,再次为她号脉,结果依旧令人难过。
“生了他,你会气血耗尽,甚至,一尸两命”,拂絮子劝道,“王家想要保住孩子,自然和你说可以调理、恢复之类的蠢话,想必那郎中,或者说,王敦,王邺,所有人,更重视你腹中的孩子,而不是你!”
苏隐回想这几日,起居饮食确实大为改善,出行也是排场阔大,还有王邺,他待自己似乎更耐心了。怪不得,王中军没有因婚宴之事惩罚她,原是如此。
“我想,妇人生产大都九死一生吧?”,苏隐仍不死心。
“胭脂里有蚁黄”,拂絮子盯着她说。
蚁黄,苏隐觉得这个名称很熟悉,她想了一会,以前的一个郎中提到过这个东西,还说是鲜卑的古药,她浑身一颤,“反噬?”
拂絮子点头,久之,她才说,“没想到,你的反噬是这个。”她感叹了一下,不过是无子而终,不算什么坏事,她就不同了,她活不过三十岁的。
“这或许是假的,我只是感到累,休息一阵子就好了”,苏隐满眼噙着泪水,自我安慰道。
见苏隐落泪,角儿冲到席面上,将拂絮子挤兑走,担忧地问,“小姐你怎么了!”。拙功也迅速赶来,他一走,静候一侧侍从全部跟了上去。
“风沙迷了眼”,苏隐谎称道,她又抚摸着小腹,这次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没过多久,叔侄二人下山了。山下的女伴,一个满腹心事,一个清冷不语,叔侄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
王邺命人摘了许多桃花,插在马车的内外,一路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
不久,街坊流言四起,说中军之子冷落新妻,宠爱侍妾,更有甚者,说王谢联姻是个阴谋,王邺与谢氏并无情义,即便是婚后也很少见面,更别提恩爱相守了。
议论世家并没有好结果,喝茶闲聊的人转变了话锋,谈论起顾家来。顾家可说的事就太多了,比如,顾家长子好男风,与一个白面和尚交情颇深。
谈论顾家,就不得不说起许巽了,他也算是建康新秀,自他受爵后,寒门的心都活络了,或苦读,或拜谒,或娶官家小姐,无论如何,希望的曙光在晋朝重新出现了。
许巽放下书简,“什么!被烧了?”,他派人盯着山中人家,可一夜间,屋舍被烧,人也都不见了。
“是,常五睡在山脚下,夜里听见噼啪的动静,以为是野兽,第二天清早上山一看,发现屋舍烧成了灰,还有一些野物的残骸。”巫山仔细地回忆。
一夜之间,屋毁人散。即便他们是鲜卑人,那又在隐瞒着什么呢?
“即刻封城,搜查至城外百里”,许巽补充道,“召衙中画师,张贴人相,寻者皆有赏。”只有他和巫山见过那户人家,不知溧县的画师能否通过描述,将人物完整画出。
若真如陛下推测,鲜卑人假扮猎户,企图刺杀皇族。可他记得,鲜卑人的模样和晋人还有有点差异的,鲜卑人眼眸更深邃,淡褐色,体型精壮,擅长骑射。拿好友枫眠来说,他虽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但随年岁增长,发丝弯曲,眼眸变淡,在晋人间是很易辨别的。
许巽翻出一卷地图,见北部领土阔大,鲜卑同源,但因为内乱又分为不同的氏族。或许,北边的鲜卑,南边的吐浑,因地区差异,长相也就有所不同。
许巽望着广袤的地图,他好奇,疆域线外面是怎样的世界呢?那里的人和晋人、鲜卑人是否一样,那里有着怎样的风俗和语言呢?
封城三日,搜寻百里,那户人家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许巽猛然一惊,自己或许已经打草惊蛇了。他召集人马,封锁溧山,四处搜寻猎户,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便来得敞亮点。
这几日一共抓到三十户,其余有十户说,几年前已经改猎为耕了。剩余的二十户来自溧县的各个地方,他们有胆小瑟缩的,有粗鲁暴躁的,也有老实敦厚的……
二十户,许巽不可能一个人全部审完,他命人准备状纸,将官民所问所答全部记录在案,为防止有人滥用私刑,他派一人做监事,记录官员所为。
不出三日,猎户的陈词已经堆积在案。许巽在昏黄的灯下细细审读,这些猎户在孙吴时期从别的郡县迁到溧县,那是还不叫溧县,属于江东吴兴郡。
这些陈词看起来合情合理,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灯盏越来越暗,许巽也不自觉往灯盏边上凑。
“呀,夫君你——”,顾雁宁一进门就看见他在思忖,额前的一缕头发被烛火点着了,窜着火苗往上烧。
许巽闻言抬头,跳动火苗险些烫伤了他的脸,他慌忙地拍打着,又急着端起案前的茶水往头上浇灌。
顾雁宁噗嗤一笑,掏出手绢擦拭他额头上的水,嗔道,“怎么不爱自己的身体呢?”,她知道夫君做事认真专注,像父亲一样奉公职守,但有时候,她倒是希望他松懈些,和那些公子一样潇洒度日。
“夫人没有吓到吧?”,许巽赶紧将滚落在地的灯盏捡起来,唤小蠹重新换一盏。
“我怎会如此胆小,倒是你,这些公务是冰吗?留不到明日”,顾雁宁见他衣领湿透,额角的发湿湿的贴在头上,她感到一阵难过。他若能有半刻的消歇,去享乐自己的爵位和人生,该多好。
许巽讪笑道,“清凉解暑”,他看雁宁脸色不对,连忙扶着她说,“今日不看了,走吧,我们去休息,夫人房中是什么花,这样好闻!”
“兰花呀,木樨花里藏着玉兰簪子,夫君之前倒是好心思,如今呀,什么也没有了”,顾雁宁两手一摊,假意生气。
猎户的陈词还在脑海中盘桓,他顺口说,“夫人若喜欢,明日我叫人在这种些。”
“我说的是簪子呀”,顾雁宁见他还沉迷于政事,她揽裙离去,“不理你了。”
许巽眼眸一闪,他连忙翻看书简。没错,这些猎户明明来自溧县四处,可陈词却出奇的一致,是巧合,还是统一口径呢?还有兰花,戴县丞的县衙里种着一种紫兰,像一串串铃铛似的挂在上面。许巽记得,他还带了几株回建康城。
戴县丞说,这种花是草原的,在晋中极为稀有。
许巽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要用这些紫蓝的铃铛花来试探猎户。倘若他们不认识,则真如他们所言,是先祖迁徙而来;若认识,则说明是近期而来,伪装身份,另有所图。
当然,他不会傻到指着花让猎户辨认。药典记载,这种花外敷可以活血化瘀,内服则有毒。
翌日,许巽让衙役用刑,但不可伤筋动骨。
狱中传来几声惨叫,有人喊冤,有人辱骂,有人则暗自流泪。
“我们是老实本分的猎户,究竟做了什么?大人要对我们动刑?”,一个年老的猎户在牢中叹息。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从没有出过溧县,最多就是春日猎了麋鹿,下次不敢了大人!”,一个猎户扒着木栅,苦苦哀求着,他以为是禁猎被发现了。
“哼,原以为是个好官,没穿几天官袍就耍起了威风!拿我们这群猎户开刀,想要榨出些钱物吧?”,一个年轻的猎户靠着墙角说。
狱卒耐着性子端来了饭菜,里面是写稀薄的粥,上面洒了几片花瓣。他瞟了一眼猎户,若是以前的官儿,这些辱骂之言刚出口,他们就已经人头落地了,哪还给粥吃。
年轻的猎户瞄了一眼粥,冷哼道,“这送错了地方吧?”,村野人家喝粥怎会撒花呢,这明明是大户人家的矫情做派。
老人盯着粥,见几片紫蓝的花瓣飘在粥上,他愣了片刻,随后将花瓣捻出来,用灰黄的指甲一掐,鲜嫩的铃铛花。他环顾一周,见年轻人开始吃了起来。
“孩子,这个不好吃吧?”,老人试探性地问。
年轻人嚼着花瓣,“哪管好不好吃,没有毒就行!”
狱卒走了进来,一脚踢掉他的碗,粥洒了一地,热烘烘的冒气。“就是他,刚才辱骂大人!”
年轻人愣了片刻,他捏紧拳头,眼圈发红,朝狱卒挥拳。狱卒闪身躲过了,用绳子把他给绑住了,“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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