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学无止境
因为家庭经济捉襟见肘,也由于上一次在教院函授的磨难,林一林觉得上函授,搞文凭,就是糟蹋钱,得不偿失。他算了算,到珠州他有一多半时间没去面授,只是考试去一下,三年也花掉了好几千元,相当于把自己三年工资的一半都扔到水里去了。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还那么遭罪,在皖北旅社受人欺负,在站前广场被人欺骗,最大的骗子是函授主办单位,用国家的一纸毕业证书,骗去了他们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其实,真正的学习收获寥寥无几。
林一林从阴山回来,一直没有参加自考,有两个最关键的因素,一是担心英语过不了关。他们上到初二时,学校得知中考不考英语,就立即停了这门课。到师范时,因为没有英语老师,又没开这门课,所以林一林的英语水平是极差的。本科自学考试不管什么专业,最终必考英语,林一林连英语字母都默写不完整,他觉得其他科目考得再好,一门英语就像一位外国的守门员一样,再好的球也进不了本科毕业的大门。二是费用和时间问题,自学考试虽然以自学为主,考试还是要交费的,而且每一门课都要到市里去考,加上往返车票,甚至住宿,细算起来费用也不少。
这一天,突然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林一林的两个难题同时迎刃而解。师范类教师可以报考小自考,不拿学位可以不考英语,也就是说门门通过的话,可以拿本科毕业证书。林一林想,这是多么好的政策啊。我学中文专业,为什么非要考英语呢?这不纯粹是文化不自信吗?同时解决经济问题,教育局成人科规定,教委工作人员,报考不用交报名费,其他费用自理。
林一林立即到成人教育科,想订一套自考教材,包括复习大纲。科长大方地说:“你不要订了,我这儿有好多套,都是一时冲动报名,然后细想畏惧放弃考试的人,他们连订的资料也不要了。当然了,他们既然不考了,还要这一堆书干什么呢?正好送你一套。”
从此,林一林与成人教育科的关系更加密切起来,经常去看自考信息,请教他们自考经验。自学考试,一切以自学为主,最多是考同一个学科的在一起研究知识重点难点及记忆方法。但一来二去,林一林最终成为孤家寡人,因为他的绝不作弊原则性太强,不少人觉得与他没有合作的必要,甚至有人讥讽他:
“故作高深,我就看他全部自考是不是从不作弊?”
也有人说风凉话:
“原谅他吧,他那眼神,看书都要用放大镜,你叫他作弊,就是把三号字的答案放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他没有作弊的起码资本,不能怪他清高。夸一个盲人路不拾遗,那不是夸他,那是侮辱他。”
作弊人的字条都是贴在隐蔽的地方,有的甚至藏在监考老师不好意思细看的地方,字号小得像刚出生的蚂蚁,林一林放弃作弊念头是有自知之明的。况且,他在教院函授那种考试情况下,都从来不作弊。
非常喜欢他的督导室梁主任,一年四季都带着他到中小学幼儿园督查指导,每到一校一园,还要写督导报告,林一林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看书做笔记。但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折磨人的学习方式,既能磨炼毅力意志,更能学到常识知识。每年本科开考两次,林一林每次都报满四门课,他很想撒大网捞足鱼,报考反正不要交钱,能迅速拿到本科文凭,也是自学实力的证明。
教委同事有与林一林同时同科报名的,人家考得行云流水,而林一林考得一败涂地。每次报四门课,能通过两门就是万幸了,因为他实在没有时间认真从容地看书学习。
有一次考《语言学概论》,整个考场30位考生,到可以提前离开的时间,就走了一半,开考一个小时,又走了将近一半,最终,就剩下林一林一个人了。三位监考老师可能也想早点结束,不停地轮流安慰他:
“真不会也不要紧的,下次可以再考。”
“考试也不过期的,熟悉了题型,下次再考就容易通过了。”
“只要考到六十分就行了,六十分与一百分等值。”
监考老师从不同的侧面教育林一林,该放手时就放手,不要在考场死磕,耽误大家的时间。
林一林装聋作哑,硬是把题型及可能的答案研究到考试结束前十分钟才
交卷。待考试成绩出来时,全县只有他一个人考过了这门课,得分为 62分。考《美学原理》之前,暴雨如注,开考还有几十分钟,林一林见走廊楼道都被围在考试警戒线内,只好把雨伞撑开挂在树丫上,半身淋着雨,全身心继续临时抱佛脚,硬是在开考前,把考试大纲又翻看了一遍。为此科顺利过关打下了薄弱的基础。在考《中学作文教学法》之前,他一直跟随梁主任在外地督导检查。白天检查,晚上写汇报材料,临睡觉前,自学考试的书才翻看三五页,就抱着课本进入了梦乡。
《中学作文教学法》这门课考完之后,那本教材还是崭新的。林一林清楚地记得,作文教学法是下午开考,上午他已经考完两门。同去考试的老师说,这本书自己没看,不考了,回去算了。林一林挽留她:“你都来了,进考场看一下题型也是好的,何必自己放弃呢?”
“明知考不过,还要硬考,不是更耽误时间吗?”
“这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课程,不一定都考死记硬背的内容。”
同伴不听劝说,径自回去了。
林一林中午就坐在人民广场的连廊里,随手翻阅教材,看了许多案例。然后掐着开考时间,走进了第二小学的考场。他用一个中午的完整时间,考出了74分的成绩。因此,他更加有信心,自学考试的最大优势就是你只要考过60分就是胜利。60分万岁很可能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林一林考得最艰难的一门课是《中国文学史》,考生戏称这是黄色书籍,因为书的封面是黄色的。《中国文学史》又被称为黄牌科目,基本上没有人能一次通过。四本厚厚的教材,就是读小说也要读很长时间,更不要说是考试。但这本书编得相当有水平,据说这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生用的教材。这一门课林一林考了三次才通过,前后用了接近两年时间。
待到十多门课全部考完并全部通过,时间已经是1999年年底了,还要上交本科的答辩论文。林一林在专科毕业答辩时,是优秀等次,因为提交的论文基础好,修改质量高,所以论文答辩时得分很高,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林一林的本科论文撰写具备较好的根基,三个回来,导师就给予了肯定,本科论文通过审查,建议及时参加答辩。
本科论文答辩安排在春节前,因为是师范类小自考,论文答辩优秀且英语考试合格,能够获得学士学位。林一林知道自己的英语零基础,对于论文答辩是否优秀并不在意,获得优秀也拿不到学位,拿不拿学位也无关紧要。他把自己的答辩成绩定在良好等次,许多人觉得论文通过导师这一关,答辩再得到合格水平,就山呼万岁了。
忙到能放开手脚去芜湖参加论文答辩时,已经是腊月里了。一同自考的伙伴,已经提前过了长江。天气预报说,暴雪将至,请各部门做好防冻防寒准备。
林一林晚上睡不安稳,不停地起来看看屋外雪下到了什么程度。他越看越睡不着,暴雪已至,小城雪花大如席,到了天亮,大街小巷,万水千山,都被裹在皑皑白雪之中了。大雪封门封不住林一林的脚步,天寒地冻冷不了林一林炽热的心。明天就是答辩的日期,今天晚上必须赶到安师大本部所在地WH市。
林一林一大早就拎着包出发了,汽车站去芜湖的卖票门口挂着“因暴雪路滑,暂停营运。复运请等候通知。”他只好去找私人汽车,但大家出于安全考虑,都不敢开车,毕竟命比钱重要。林一林一路找到石灰窑路旁,才发现一辆前往官渡的小型客车,车上已经人满为患,但还有人往上挤。驾驶员在前面喊:“不能再上了,路本身就难开,超载太危险了。”林一林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不顾车门口众人的责骂,厚着脸皮硬把自己塞进了车,车门关了半天才关上,一车的人都挤得喘不过气来。车子歪歪扭扭颠颠簸簸一直开到凤安,整车的人才被抖得严实有序。到了葛校长曾经的发配地—官渡,林一林更傻了眼,不仅没有车前往芜湖,连过河的轮渡都停运了,渡船被冻结在河边。滁河上结满了冰和雪的合成品,看起来清清白白又安安静静,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雪被窝里睡着了。此时已近中午,林一林万般无奈,只好给官渡中学校长打电话,校长说:“很抱歉。你只能从滁河大桥上爬到河南岸,再步行到石杨,看看有没有去和州的汽车。”林一林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他向东一看,尚未竣工的滁河大桥,的确是能够爬过去的。
滁河大桥跨河主桥已经合龙,只是南北两岸的引桥没有完工。本来正在施工的,暴雪突至,工人们都提前回家了。林一林目测了一下,感觉自己可以从北边施工的脚手架攀到桥面,然后再从南边的脚手架爬下去。脚手架上结着厚厚的冰雪,林一林的手套很快就湿透了,又很快就结冰了。这增加了攀登的难度,随着攀升高度的增加,林一林的恐高症被唤醒了,他只能闭着眼睛,一格一格往上爬,等脚手架的钢梁平着桥面时,他慢慢滚到了正桥纯洁的白雪中。这是附近几十公里范围内最干净的雪,桥面是刚刚铺成的,没有一个脚印,暴雪是夜里飘落的,没有一朵醒着。正桥桥面那么宽阔那么笔直那么平整,白雪像一大床纯棉厚毯子,把还没诞生的大桥捂得暖暖的。林一林很惭愧自己打搅了新桥的雪梦。恐高症在桥上依然挥之不去,他只敢看两三眼,便闭着眼睛往南走四五步,走几步睁一下眼,他尽量把脚步走直,以便与这静谧与安详保持一种吻合的美好。
走到正桥南端,更大的挑战等待着林一林。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南边的脚手架,再胆战心惊地往下爬,他脑海里充满了“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声音,但他不敢细想,稍一不留神,他就会摔进下面几十米深的雪坑泥坑。如果那样的话,别说论文答辩了,可能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了。脚手架是为施工搭建的,不是用来让人攀爬的,每一段钢架都与人的身手比例不符,往下爬的时候更艰难,手套已经结冰,并且被磨出了几个小洞,已经感觉不到冷,但害怕让林一林不寒而栗。正在这时候,一声炸雷,吓得林一林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去:“你找死啊?!你找死啊?!”脚手架下面有一个人,仰着头,在放炮一样的怒斥他。林一林手上还拎着包,每下降一格,心中就放下一格,他顾不得那人的咆哮,心想,先安全着地再说。
“你是干什么的?你这不是找死吗?”说话人明显是看工地的,明显地语气柔和了,他戴着厚厚的老头帽,样子看不真切,也看不出年龄。
林一林已经筋疲力尽,他喘了一会儿气,才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今天必须赶到芜湖。我是老师,明天必须参加论文答辩,错过明天,我就要再等整整一年。”
“那也不能冒险啊,这多危险,这么大的雪,你就是爬过来,还是没有车去啊。”棉帽汉子同情地说。
“我到石杨看看,也许有车到芜湖。”林一林的衣服内外都湿透了,外面是雪水,里面是汗水。
“如果到石杨没有车,你怎么办呢?”棉帽男人跑步回工棚又跑回来,把一双崭新的老保棉手套递给林一林。
“你的手套不能用了,用这个吧,虽然不好看,还是怪暖和的。”
“谢谢您。”林一林接过新手套,向棉帽男人深深鞠了一躬。
下午,太阳升起来了。但太阳仿佛变成了月亮,惨白的光,没有一丝热力。林一林从滁河大桥之南一直走到石杨,他想起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句,漫长的雪地上,就留下他一个人孤独的脚印。有的地方,道路和沟渠被雪抹平了,真的是不知深浅。他高一脚低一脚走到石杨下坡的时候,匆匆忙忙之中竟然摔了个大跟头。至此,他的浑身又湿透了,外面是泥水,里面是汗水,好不容易走到石杨汽车站,除了雪地上几道褐黑色的车辙,一个人也没有。他转到车站附近的小卖部询问,店主对他说:“最后一班开往和州的车戴着个大铁链,好像坏在水库上坡那儿,你赶紧去,运气好的话,能追上它。”
林一林所带的东西很有限,也不是太沉重,他奋力向店主指引的方向赶过去,果然看到戴着脚镣的大客车停在上坡。客车周围站着许多男乘客,见林一林走过来,高兴地笑起来:“又来了一个整劳力,我们再推一次试试吧。”原来,车到上坡,即使戴着防滑链,也开不上去。车尾部可供推行的用力面积有限,所以男乘客基本下来了,女乘客就待在车上。
林一林加入了推车的行列,但尽管司机把油门加到最大,除了铁链的哗哗响,车子还是打滑上不了坡。车后轮转动带起的泥浆把不少人的衣服都溅脏了。
“车上人都下来吧,走到坡顶上,等我把车开到坡顶,你们再上来。不然的话,我们谁也走不了。”车上的人听了司机的话,纷纷走下来。林一林和一众男人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将车推动了,大客车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在雪地里缓慢地爬上了坡。男女老少搓着脸和耳朵,口里冒着白气,上了车。
进了车厢,林一林才知道,这车上大多是回家过年的乘客,大小行李堆得像小山一样。他没有座位,连站的地方都窘迫。随着车子的摇晃,林一林多年没有犯过的晕车毛病又出现了。在这密封的车厢里,空气污浊,晕车的不是他一个,司机不停地喊:“晕车的,车内有垃圾桶,有塑料袋,千万不要吐在车子里,那样,你们晕得就更厉害了。”
客车终于停了下来,林一林以为到了芜湖,高兴地去找驾驶员补票。
“这是沈巷,终点站。今天长江轮渡也停航了,肯定没有过江的客车了。”师傅好心地告诉他。
站在冷风里的林一林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过不了江,明天的论文答辩就赶不上了。
那位师傅提醒他:
“你可以到江边码头那里看看,有一个小渡轮,装小型货车的,可能会开动,下这么大的雪,城市肯定缺少蔬菜肉蛋奶,说不定有货车过江。”
林一林谢了师傅,一个人向码头走去。天已经黑了,因为有遍地白雪的照映,还没有黑透。林一林看见有几道车灯光向码头射去,知道师傅的推测正确。风越来越大,他的衣服内外仿佛都结了冰。林一林担心,如果今晚找不到过江的轮渡,再找不到住处,他肯定会被活活冻死。
还没到码头,林一林便看到一长溜等待的各种货车。他逐一询问,驾驶室里都塞满了人,货车厢里不准带人,客货混装如果被查到,会非常麻烦,不仅仅是高额罚款。排在最后的是一辆农用三轮车,只有驾驶员一个人,车斗里是黑压压的一片猪,在网绳里痛苦地呻吟嚎叫。
“师傅,你能带我过江吗?费用你定,我过江有急事。”
“不行啊,我是送猪到屠宰场去的,再不送到,我和猪都要冻死了。我没办法带你啊,你自己看。”
“我可以跟猪待在一起,就坐在边栏上,保证不会把你的猪压死。”
“不能混装的,查到我和猪都死定了,那我年就别过了。”师傅哆哆嗦嗦点着一支烟。“你有什么急事?非要这时候过江?”他口里冒出一股香烟的气味,随着烟头的红火,他的话也温暖起来。
“今年最后一次论文答辩,如果我赶不上,就要等一年,推迟一年毕业。最关键的是,我千辛万苦都到长江边了,芜湖就在对岸,如果过不了江,就赶不上答辩,我就前功尽弃了。”
师傅在慢慢地抽烟,也在静静地思考。最后他把烟蒂掼在肮脏的雪地上,用脚大力轧灭掉:“我带你过江。你跟我坐在驾驶座旁边,我这是敞篷的,没有驾驶室,你靠紧我,手死死抓住后背跟前的铁栏杆,千万不要松手。如果检查的人问,你就说你是我弟弟,说我一个人送货,家里人不放心,叫你跟着的,千万不要说错。”
林一林不断地保证,赶紧到衣袋里掏钱。师傅说:“我不要你钱,我看你是位上进的好老师,免费。不然,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干。出了事,年就过不成了。在上轮渡和下轮渡的时候,你一定要坐稳抓紧,车子在这两处很颠。”
终于轮到三轮车上轮渡了,按照师傅的嘱咐,林一林紧紧抓住冰一样冷的铁栏杆。果然有检查的人员过来挨车查看,检查员绕车一周,站在林一林跟前:“怎么是两个驾驶员?他会开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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