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珠子市南有一座二层酒楼,因它门前两株棠梨左右成拱,遮在酒楼二层檐间,犹如飞来双眉,往来人等便唤此楼为飞眉楼。
这飞眉楼乃是正店,售卖诸般酝酿,以寒光醴、上寿春、碎金屑、吞不得最为有名,这一日正逢大集,远近人等皆来游逛,才悬午牌,飞眉楼内便喧声不绝,登时客满。
众客方在酣饮大嚼,却见门外来了一个粗汉,面黑发黄,须卷口阔,肌肥肉重,行步有威,但见这粗汉穿一件宽大直裰,戴一顶绽顶范阳笠,腰间悬着一个葫芦,担一柄虎齿锯刀入来,寻了一副座头坐了。店伙见他入来,殷勤来问,这粗汉道:“小二哥,俺腹中甚是饥饿,等不得甚盘馔,你只将些现成酒肉来。”那小二应了,自去备办。少时,便端了一盘冷肉,一只熟鸡,一壶酒来,粗汉见了道:“这却不能果腹,只管再去将来。”那店伙听了又去端了一盘肉,一只熟鸡,一壶酒来,却见粗汉已将方才那酒吃尽了,盘中冷肉与熟鸡也剩无多。粗汉道:“再将些来。”店伙咂舌,踅身去备办。待店伙端著酒肉出来时,只见两盘冷肉被这粗汉吃尽了,熟鸡被他抓在手中,只见这粗汉拍了几拍,扭成一团,塞入口中大嚼,也不吐鸡骨出来。店伙道:“客官吃酒肉,如大虫吞食般。”粗汉抹了抹手道:“小二哥,人皆唤俺作锦毛虎哩。”店伙听他不避“虎”字,赞道:“客官真个是好汉。”说罢端上酒肉,撤去空盘,去取那酒壶时,却是满的。店伙道:“客官只吃了一壶酒,却是不吃了么?”燕顺道:“这酒寡淡些。”店伙又道:“似客官这般吞吃,怕不吃出病来,既是不吃酒,便与客官个二陈汤吃可好?”燕顺道:“俺平日不耐烦吃茶,更不吃汤。你这锵若有好酒,将来我吃。”店伙道:“我这正店里寒光醴、上寿春、碎金屑最为有名,客官要吃哪个?”燕顺道:“益发将来我吃。”店伙赔了笑道:“小人省的了,客官多管是量大,我只将来便是了。”燕顺道:“将几个馒首来与我吃。”店伙道:“客官不须嘱咐,只少坐则个,小人将酒来。”
店伙踅身去了,不多时便引了一个过卖走来,二人各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四五个馒首和几壶酒。店中众客见了,骇唬住了,都侧了眼来看燕顺吃酒,还有两个踅将近前来看。燕顺却不理会,也不用杯,取了一壶酒,打开盖子,那酒发出香气来,燕顺赞声好,便将酒壶放在口边,一气吸干了,如此这般连吃了四壶,吃完面不改色,径抓了馒头来吃。店伙暗忖:“这般吃,便是金刚,也要醉了。”便走来道:“这酒可合客官意么?”燕顺道:“端的是好酒,再将几壶来吃。”店伙道:“客官已是吃了四壶酒,若再要时,小人便去取来。只是这店中厨子、过卖、行菜劳疲,客官须少候片时。”燕顺道:“恁的时,俺自慢慢吃。你自去备办。”店伙唱了个喏,却不走去。燕顺道:“小二哥,你不去筛酒,立在这锵假作痴呆么?”店伙笑道:“客官若是便利,会钞与小人,小人再去筛来。”燕顺道:“是了,你这厮却是怕俺醉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二两多重一锭银来,掷在桌上道:“俺常行不法之事,却不坏好汉名头。若是倒了你店中酒账,须吃好汉们笑耻。且拿去,少时再算。”店伙应了,捧着银子要去。燕顺喝道:“且慢,方才与俺吃的是甚酒?”店伙道:“是店中有名的寒光醴、上寿春、碎金屑。”燕顺道:“俺却不识得这许多名号。”店伙道:“客官吃那酒,若是入口冰冷,便是寒光醴,因培酒时有好米、生地、连翘、薄荷,出来时酒色清透,故名寒光醴;若是吃那酒有些香气,便是上寿春,用的是极好的芦粟酿造,只是浑些;若是稠些的,便是碎金屑,那金屑便是菊花、桂花。”燕顺道:“那上寿春颇有些滋味,俺只吃这酒。”店伙道:“小人去筛来,只是这上寿春浑些,须多筛一筛。”燕顺道:“浑些不妨。”店伙听了,踅身去了。
燕顺正在大嚼,一旁走来几个泼汉,当前一个黑汉,向燕顺唱了个无礼喏道:“你这粗汉颇有些量,可敢与俺较个高下么?”燕顺乜著眼看他道:“俺自吃酒,你这厮来聒噪则甚?”黑汉道:“俺只是要与你较个酒量,看你也是个好汉,你胆有也无?”燕顺道:“憨厮,你是何人?你不见俺吃了这许久么?”黑汉道:“俺是洛阳桥下张齐,生来量大善饮,人唤黑皮兕。你既如此说,明日再来会你,你可来么?”燕顺笑道:“你这厮可知山东锦毛虎燕顺么?”张齐道:“俺只知山东燕龙图,却不晓得山东有甚燕顺。”燕顺怒道:“不须明日,便在今日,将你这几个泼鸟一发收服,也传俺山东好汉威名。”张齐听了薅恼起来,叫道:“恁的猖么?须知赌酒必要挂个利市,若是输与俺,俺可不讲甚慈悲,你这厮休要打经拜忏歪缠不休。”燕顺道:“不肖说哩,俺若输与你这黑厮,便赍发你银钱。”
张齐引著几个泼皮在店中央选了一副座头,唤店伙摆了两排酒盏,又取出齐整整十个细丝银粿摆在那里,叫道:“燕顺,俺这里足足二十两好银,你可有么?”燕顺道:“端的是注好财,却是不及你,俺这里只有十余两。”张齐便收起两个银粿道:“无妨,将出银来,打个手模,你若输了,与俺作个请受。”燕顺踅将去,从怀中取出十数两散碎银子,道:“俺这里只在十五两之上,也无须戥子来称,你这黑厮若是赢了俺时,一发都与你。”张齐笑道:“这店中有酒唤作吞不得,煞是有力,只可慢慢吃,却急不得、吞不得。你与俺各吃两角,你可敢么?”燕顺道:“从来村坊之中,常有充作好汉的,若是不与你赌斗,这壁厢众人难免生出浸润谮语,也被你等村汉笑耻。”说罢走将过去,也不落座,只立在座头前。张齐见燕顺气雄,便道:“你这厮可细思量,若是输与俺,便是怨怅也无用。赌酒如同赌命,性命相关,不是耍处。”燕顺道:“你只在这里絮聒,言语支饰,却是无用。”张齐见燕顺这般说,便喝道:“店伙,将酒来。”那店伙早已瞧科了多时,不敢招惹张齐,只得筛了四角吞不得端来。张齐自家倒了满满一碗道:“御棍打罢不自新,醉了便去占月宫。”众人听他如此说,都变了色。张齐将盏来口边,只是一仰,那盏中吞不得便入了肚腹。燕顺看了冷笑,自家倒了两盏,双手各捉了一个盏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休夸十里杏花红。”说罢一连吞了两盏。张齐道:“你这厮倒也是个好汉。”说罢也倒了两盏,又吞下腹中。燕顺道:“须知燕顺却是铁打铜浇之人。”说罢也倒了两盏吃了。
只是须臾,这四角酒俱吃尽了。
众人看时,见张齐紫涨了面皮,燕顺淌下汗来,二人却是兀自站在那里,便齐喝了一声好。燕顺道:“你这厮还吃得么?”张齐道:“恰在雄快之时,但吃无碍。”燕顺喝道:“小二哥,将你店中那几般酒俱来些。”店伙看得呆了,那些个泼皮乱纷纷叫道:“店伙,速将酒来。”店伙方省了,踅身去端了几壶酒。燕顺见一旁桌上有一个点茶大磁碗,便将那磁碗取来,将寒光醴、上寿春、碎金屑、吞不得俱倒了些在碗中,向张齐道:“你这厮敢混吃么?”张齐见了骇然,不敢答言。有个泼皮见了叫道:“店伙,也将酒来与俺兄弟,是鸳鸯便做一处耍。”店伙听了,便踅身去端了几壶酒走来。燕顺见了道:“俺便做个首。”说罢,满满倒了一碗吃了。那张齐吃了两角吞不得,肚腹内微有些波澜,原不敢吃了,听得那个泼皮喝店伙,又见那个泼皮兀自看自家,便也寻了一个大磁碗,将寒光醴、上寿春、碎金屑、吞不得倒在碗中,一气吃了。燕顺道:“你这厮端的有些量。”张齐却不答。燕顺见他不答,忖度他必是强支,便又连吃了三碗。张齐见了,取了一碗酒慢慢吃了,吃尽后见燕顺又兀自倒酒,便将碗掷在地上道:“哥哥端的是海量。小人告输了。”燕顺道:“俺见你尚能立在桌前,却为何说输了?”张齐离了座头,向燕顺唱了个肥喏道:“告禀哥哥,小人吃的这酒是鸳鸯酒,俺见哥哥是好汉,不敢将这鸳鸯酒来赚哥哥。”燕顺道:“鸳鸯酒是上色好酒么?”张齐道:“原是小人等做的门子,那店伙惧怕小人,若俺兄弟说鸳鸯时,店伙端来这酒便是一半水一半酒。实言告禀,望哥哥赎罪则个。”燕顺听了,去看那店伙,那店伙见燕顺看他,只是叫苦。燕顺又舀了张齐那酒来吃,吃了一口大笑道:“实是寡淡,可惜这些个好酒。”张齐将那十余两细丝银粿献与燕顺道:“未见哥哥这般好汉,只将去做个吉利。”燕顺却丢了碗,扯住张齐手道:“兄弟,你虽是做下门子取人钱财,却颇有些忠义之气。这银俺却不取,你与众兄弟打些银花戴了,岂不是美哉。”众泼皮见燕顺义气,心中敬服,齐来拜他。燕顺笑道:“我等重整筵席,欢聚则个。只是俺只可小杯吃,也不吃甚鸳鸯酒。”张齐与众泼皮听了大笑。
待开了筵席,燕顺与众泼皮酒到杯干,又吃了二三十小杯,飞眉楼众客看了,皆是赞叹不已,兀谁不说燕顺是个好汉。
作者: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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