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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旧月曲如钩,犹有团圆意。

天河万里阔,七夕尚可期。

赤魔挥吴钩,神女心暗许。

冲篱秋日花,缠枝结连理。

前文记叙,安道全被汴京太医院征调,回京路中经过丹徒县城,来探杨志,发句牢骚被传旨官呵斥。安道全愤怒,摔了药囊,再出言顶撞于他。

那京官自恃皇差在身,跋扈惯了,哪受得了言语冲撞?更兼安道全自离了梁山军秀州大营,便对他不理不睬,一言不发。刚行走两日那晚,居然趁夜逃走回秀州,是他们追了半日才赶上带转。早憋了一肚皮鸟气。

今见他摔囊顶撞,便欲教训一下这糟老儿,出尽那口恶气。便喝令随行禁军,取绳索绑了老儿,押回东京。

这边杨志本就恼怒了,见禁军要捆人,早忘了病痛,忘了“存身大计”,一纵身挡在安道全身前,喝道“哪个敢动?”待那两个禁军冲到跟前时,杨志却如戏耍婴孩般,指东打西、虚上实下,三两招、四五下,两个军士已经躺在地下,却不知拳脚着在哪里。

趁乱,安道全附在杨志耳边悄声道:“休急,不可闹大,我这边自有主张。你收好我的药囊,对你有用。”

言罢,迈步到街上传令官马前道:“你休张狂。小老儿虽不才,到京便是紫金医官,皇帝身边公干。你不敬我,日后有你尴尬处。”

那人思量也是,犯不着得罪他,便道:“只要你安稳随我回京,我自然敬你;若再生事,还得绑你。”安道全应承了。

安道全揖别杨志,随京官一行人,整队转过前衙来。安道全仗天使之威、借皇命之势,又到丹徒县衙吓唬张釜一番。再申“蛊清斋”端得紧要,着张釜小心伺候。京里几个传令的,敲诈盘剥地方官,原是行家里手。见安道全开言勒索,却是心领神会,张牙舞爪地加码盘剥。再令张釜备官船,从县里码头出发经扬州走水路,返回汴梁不提。

再说,杨志送走安道全,拴了街门,忙取安道全药囊检视。先翻出七八块官凭衙牌,京营禁军、招讨使司、都督府属下皆有。背书官

阶名姓,公干差使。杨志思量,这定是阵亡官吏所遗,被安道全有心藏下的。有此官凭,冒用死者身份,只除其本司衙门外,天下去得。

再翻检一遭,见一个布袋拴着口。扯开绑绳抖出里面物事,倒把杨龙吓一跳,却是二三十片干皮,一大捆毛发。杨志拿起一片仔细看,倒吸一口凉气——俱是阴干人皮!

思量半晌,杨志恍然大悟:此皆是人手臂、大腿内侧的皮肤,因而光洁无毛。想是捡拾死伤军卒的残肢、断臂,捡细腻无毛处割下,阴干攒下的。那捆毛发更不必说,战场之上亡者极多,割剪些毛发攒一捆,更是不难。

杨志再忆起曾对安道全说,要“换个面目”,便知晓他攒这些的用意了——易容术。安道全攒人皮、毛发送自己,乃专供今后易容之用。以此物制成贴片,黏在脸上,遮盖金印胎记、更改五官容貌,的确是再好不过。

再翻药囊,取出两包丹药来,于内各附一笺。其一是“血蛊丸”笺,记述药丸数一百粒,如何服用、如何忌口,再病例数六百余、见效者五百余,此后是药材、剂量,修合工艺等,言简意赅、惜墨如金。其二是“冷热疟瘟散”笺,记述药散一百剂,如何冲服、病历数、治愈数、配方、修合事项等。

最后抖出一物,却是一盒参片。杨志识货,知其贵重,乃是上百年老参,切片晒制,功效不凡。杨志依稀记得,此乃宋江之物,害怕阵上着伤,吊气续命的应急所备。却被安道全带出,送与了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安道全对宋江已是失望透了。

杨志得了安道全所赠药囊之物,顿觉困龙得水、猛虎归山。当即思量脱困,离开“蛊清斋”这个囚笼。遂对两个小厮道:“得安神医相助,洒家在此养病,现下好了六七分,性命是当保住了。又设计吓唬这里地方官,拿‘疫病’、‘毒药’谣传,阻遏他们登门盘查,你我主仆延挨了这许多日子。但终归不得长久。我有意潜出丹徒县城,去乡间选个所在,隐匿安身。你二人觉得如何?”

杨青杨龙拱手道“全凭主人家吩咐。”杨志再讲:“算来今夜又是单提辖留宿县衙的日子,洒家盗了青花骢,离城游历一遭。多则半月,少则十日,便回来接你们。”二僮应了。

杨志先选了一块京师禁军的衙牌,背熟那人名姓——杨志本就是京师殿帅府制使,禁军里规矩掌故无有不省得,经得住盘诘。再就是易容了——县里“赤面大盗”流传甚广,脸上红斑太显眼。安道全所赠,才是“及时雨”。

杨志本就略通易容术——应武举之时,凡军旅武事博览群书,下过苦功。便吩咐杨青去街上杂货铺买回磨皮钢锉、刮皮刀及剪、锤等物,教二僮趁干时,将人皮挫薄。再用酒泡软,锤砸柔顺、刀刮平整。

便浸在蜜水中,封坛保管。毛发洗净梳顺,按长短分别捆了备用。从午间直忙到三更才妥。其余各物,都一发藏了。

夜里四更时辰,杨志起身自蜜水中挑一张略大些的皮子,贴在额上,正遮住那块红斑。换一身深色战袍,腰间扎个包袱,从县衙后墙翻进衙中。熟知路径,串门越栅,没一盏茶的工夫,已潜至马棚,果然见槽头拴着青花骢。

杨志忍住心内狂喜,蹑足来至青花骢身旁。那马儿多日未见杨志,却仍认得出旧主,也不鸣叫,只将头蹭向杨志怀里去。双眼晶莹,似有泪花。

一人一马亲热半晌,杨志见天已微明,不敢耽搁,给青花骢解了缰绳,便转身去开街门。那马也不用牵,跟着杨志便行到街上。虽是无鞍,杨志翻身上马,仍骑得稳稳的,径往城南一片矮墙破口驰去。

丹徒县这几年多次攻伐,屡次易手,城墙早已多处残缺,南军亦未加修补。是故一月前吕师囊野战一败,便弃城遁去:非不想守,盖不能守尔。杨志随军征进,城墙哪里残缺、哪里宜攻、哪里可逃,那时便烂熟于心。此番潜出去,自然早有计较。

行至墙边,天色将明未明时,恰是人最困倦时。单汴所统厢勇士兵,平日里便军纪涣散,此刻困倦时,哪有巡更者?

看看无人,杨志下马,爬上城墙,看一看墙外地势,腾地跳下,再回身呼哨一声。那青花骢随着杨志脚踩之处,冲几步到墙上,脚步不停直接跳下去,落地后再往前跑几步,才蹬地站稳。

盖战马高大沉重,登山翻墙之时,凭高收不住脚,必得一口气冲起来直接跳下,才过得去。那马起跑时看不到落脚地情形,还敢起步,必得极信主人,闻令即动。还需人与马多番配合,从未失手,战马才敢信主人,不虑伤残。有分教:

六畜随人万千年,恩情深切共升仙。

休说人间信义贵,禽兽从不食一言。

却说杨志盗回青花骢,离了丹徒县城,心情大好,一头走,一头观山看景。不知不觉,南山在望。天色渐明,山间岭上渐渐现出人影,穿梭其间。

扳指一算,恰是四月初八。杨志醒悟,今日乃是“浴佛节”,若遇禅寺,当有龙华庙会,定有一番热闹。杨志忆起在东京时,“浴佛节”逛一逛庙会,尝一尝僧人在路边“结缘”而赠的盐豆,那滋味仿佛还在嘴里。心内泛起一缕温情,不禁哼出几句秦腔来。

座下青花骢似乎感染到了这份轻松,再兼许久未和主人踏春,遂撒开四蹄,驰骋起来。杨志在关西口外长大,自小便腻在马背上,深悉马性。但毕竟入军旅后,习惯鞍上动作。此时骑着光背马,也深感不适。但性格孤傲的他,既不肯扫了青花骢的兴,更不肯让一匹马看

自己不起。便凝神屏气夹住马腹,控住缰绳,任它奔驰。这一来,只顾着不致落马,便顾不得抬头看路了,这才真个叫做“信马由缰”。

好一会儿驰骋,待青花骢撒欢够了,慢下来时,杨志才有暇抬头看路,已是进了南山寨中。只见街边店铺林立,于路行人如潮。寨下渡口外,一条江水蜿蜒南去。杨志跳下马,拍了拍青花骢面颊:“你可真能疯!”那马喷个响鼻回应。

一人一马来逛这寨内店铺。杨志先寻个皮具铺,闯进去大剌剌道:“洒家是禁军提辖,到此公干。没承想夜来被蟊贼偷了鞍韂,特来购置。”再把腰牌晃一晃。那主人家见是官军,不敢怠慢,忙自店中搬取皮鞍、銮铃、辔头等全副用具,亲手绑扣停当。再送一条催马皮鞭,双手奉与杨志,口称:“十分克己,只敢收体己钱三贯另六百文。”

杨志此刻豪阔,将出一块花银,约有五两,丢与他道:“余下的赏你了”,便牵马离去。

昔年大宋律例,民间不得喂饲战马。休说买鞍韂,便是平民牵匹战马行走,都会被衙役盘诘。若非恰逢战时,杨志又冒充军官,如何配得成?

再行走几步,遇个面摊儿:一张糙木板桌儿,几个胡凳子,已坐满了人。卖的是大碗宽叶儿面,羊汤浇头,热气腾腾的。杨志顿觉腹中饥饿,叫过卖送一碗来,倚着青花骢吃。

忽而对面酒楼,嘈杂起来,声响越来越大,引路人都去围观。杨志不愿多事,安心吃完面好赶路。猛然间一个人从酒楼里丢了出来,街面上滚几下,恰到杨志脚边。却见那人身穿破旧战袄,血迹犹存。一条腿膝盖下都被截去,摔在地下挣扎不起。再一物丢出来,一根拐杖,砸在那人身上。

再过片刻,有四五个伤兵都被酒楼里的跑堂厨子们推搡出来。听几句骂,便知是溃散军卒吃霸王餐,惹起争执。

面摊主人言:“这伙溃卒原是张招讨麾下,接收润州军人。途中遇南军接仗,伤残了被安置在南山寨中养伤,却未拨发钱粮。南山寨勉力照拂几日,奈何寨小钱少,便推到街上不管了。这家酒楼老板原是善心,赍发他们一餐,原指望他们吃了便离去。谁料这几人便讹上了,每日到店里诈吃诈喝,搅扰酒楼生意,已半月有余。今日酒楼主人家怒发,打人立威。”

杨志闻言大怒,也就地下扶起断腿军汉,搀到面摊胡凳处。恰见一人身着灰白服色,背身朝外吃面。杨志怒气中,哪管许多?喝喊那人让开,给伤残者坐。

杨志回身再行至酒楼门前,立在一地伤兵前面,对酒楼诸人呵斥道:“休对伤残了的动手,洒家也是军汉。你们手里的家什,都冲洒家来!”

那酒店伙计们怒气未消,见有人叫号,哪管甚的,真个挥动锅铲笊篱之类,朝杨志招呼下来。杨志病患已经好了六七分,又是惯常上阵之人,一对精肉拳头对付十来个酒保厨子,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倒了,满地哀嚎。

杨志抬脚便欲进酒楼,找主人家论理,忽觉脑后有风声,忙向前抢一步,让一般兵器过去,再回头时,见刚刚被自己呵斥让座的人,手掿一根拐杖,瞪眼朝向自己。怎生模样,但见:

道姑立身七尺高,

柳肩鹭腿衬纤腰。

眉分弯月,双提凤眼媚;

面若梅花,单衔红樱桃。

灰白宽道袍,难遮酥胸挺;

扎紧大袖口,更显玉臂娇。

最寒黑瞳仁,闪闪冷光;

一脸鄙夷色,阵阵怒涛。

杨志回身看去,动手之人竟是个年纪小的道姑,手里拿着那伤兵的拐杖,瞪着自己。杨志刚欲开口,却见那道姑再一拐杖砸过来,虎虎生风。杨志无奈只得扯开架势,与她放对。

七八个回合下来,杨志看出她身带功夫,一柄拐杖却被她使得颇合法度,急切间竟夺不下来,反被她扫到几下,伸臂去格挡,颇是疼痛。没奈何随手捡起条板凳,搁架她手中拐杖。觑个破绽,杨志拿板凳着力去磕她拐杖。腾的一声,道姑禁不起杨志力大,震得撒开拐杖,空手站立,气得面色通红,胸膛起伏。

杨志撇了板凳,张口问:“你个出家人,为何偷袭洒家?”那道姑斥道:“乱兵劫掠百姓、搅扰店铺。你这军官不去管束,反来打伤店家伙计,是何道理?”

杨志奇了,回口道:“官府剿匪,军人用命。伤残了无人体恤,讨口饭却被驱赶打骂,哪个不是人生爷养的?”

道姑叫道:“休提什么官府剿匪,还不是官逼民反?哪个教这些天杀的乱兵来的?除了祸害百姓,他们也敢上阵?”

还是杨志理智恢复得快,思量争这几句,便惹那小道姑说出“官逼民反”之语。再说几句,祸从口出,怕是要给她引出祸事来了。随即哼一声,转身丢几文钱给面摊,牵了青花骢便朝寨外走。那小道姑口词伶俐,正痛快时,岂容他溜走,拔腿便追,嘴里兀自不停。

杨志无奈跳上马,朝寨外跑。街上行人如流,哪堪驰骋,一路跑引人一路骂。好不容易跑出寨门,寻一个僻静处,看看身后没人追来,杨志跳下马,将拴在腰间的包袱解下来,收进鞍后皮匣中——刚刚放对,腰间物颇有窒碍。再紧一紧新鞍辔的各处搭扣。都利落了,正待

上马时,一枚粉拳却举到眼前。

那小道姑挡在面前,凤眼圆睁:“哪里逃?”

杨志已经心内平复,见她拦路,有些好笑:“你待如何?”

其实这小道姑追半天,当时一腔“义愤”已经消散光了,只是见杨志跑,她便想着追上去。待杨志一问,究竟要如何时,她却是心内一怔,一时也想不出要如何:找他理论,论什么?伤兵可怜,百姓亦可怜。一头饿急了要讨吃,一头养家不想白给,谁能论清对错?找他打,为甚地要打?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何况明知打不过。但追过来已拦住了人,究竟想怎的?

正急迫间,小道姑一瞥杨志,却发现他额上有异——蜜水粘贴不牢,再兼打斗出汗,那块人皮帖子已脱落了半片,露出一角红斑。联想起“赤面大盗”传闻,她遂轻声问:“你可是丹徒县做下大案的赤面大盗?”

误打误撞,被她一问正中痛处,杨志大惊失色。一纵身至背后拿住她脖颈,虚抓着未用力,口中道:“你如何知晓洒家赤面?若敢擅动,立时捏碎你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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