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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

和风吹醉汴上州,承平百年春复秋。

文恬武嬉夸豪富,蹴鞠帝王书银勾。

大河涛涛砂濯浪,钩月冷冷云晦楼。

艮岳花石江南泪,幽燕烽烟羸马愁。

词诘文责公帑乱,新侪旧党争去留。

担浆坊售锱铢较,犁前牛后睚眦仇。

诗成掷笔苍空哀,满袖悔泪归去休。

隋堤烟柳冰丝曳,铁塔摩空霜罩头。

《古风·汴城醉》

却说杨志带玬儿和金翠莲父亲结伴去往汴京,那日清早见这金老儿横卧榻上,生死不知。吓得杨志上前呼喊摇晃他身,掐人中、捏合谷,再抚胸拍背,老半天这老汉才悠悠醒转。

杨志、玬儿无奈停了行程,将钱央主人家去邻村请了村医来诊治,开了张百验灵方。玬儿留杨志陪着金老儿,自己骑马来回五六十里,去集镇上药铺,按方赎药,奔回来煎与他吃。夫妻两个不眠不休,伺候了七八日,金老儿病情才调理得安稳。

杨志心知,这金老儿凄苦一生,满颗心都在女儿身上。前日罹散分别,已是心如死灰,唯团聚一念,撑着半口气。今暂聚又别,一喜一悲。喜得是金莲终是寻回来了,还得了归宿,他再无甚的牵挂;悲得是自此女儿女婿自去过活,绿林山水间吉凶自主,又剩他这老儿独个儿。羸羸病躯,西山日暮,去哪里寻趁这口捱命的气?

看得清,却劝不开。再上路时,杨志得空便置酒,杯幌间寻肠刮肚,拿言语宽慰金老儿的心,却无甚效用。正所谓:

哀大莫过心先死,悲至何惜无用身。

子孙福祸皆自由,直思泉下偎双亲。

三人两辆车,不紧不慢地走,十数日行程过去,已至汴京。眼见行人扰攘、商贩穿梭,一派节庆忙碌景象。杨志拈指算计,已是宣和六年(1124)元宵节气。汴京阖城欢庆,歌舞升平。

金老儿时隔十数年再回汴京,终有些兴味了,一路上的颓唐之气

散了许多。入城便遇到一个馉饳(ɡǔ duo)儿担子,金老儿吆喝一声,叫住那担担的,立等现吃。只见那贩儿将切出来四四方方的面皮,托在手里,搁进去肉馅,对角折起捏紧,出来一个面三角儿。再把两个尖角拢到一处捏紧,入锅拿菜籽油炸得酥黄,用竹签子串起,递过车上来。

玬儿头一次吃,见这吃食状若花骨朵一样,兀自含苞待放。不免欢喜非常,把出小女孩表情,又闻又看,半晌才轻轻咬下一点儿,登时酥香满口、肉香弥腔,嘴巴微张楞在那里。把杨志、金老儿两个“京里人”看得愣坷坷的。相视一下,彼此小声言道“有那么好吃么?没见识的乡下人!”

三人先在城里寻家客店,安顿了玬儿和金老儿,将两辆马车都停在客店庭院内。按照与鲁智深的约定,要去酸枣门外相国寺菜园相会。次日绝早,杨志去后槽解下一匹脚力快的马,将鞍韂都结束停当了,跟玬儿和金老道声别,加上一鞭,泼剌剌一直驰出了酸枣门的城门洞。

京城北面共有四门,最东一个曰“陈桥门”,大辽人遣使上京皆从此门而入。居中一个曰“封丘”门,乃北郊御路。此门向西,便是“通天门”,百姓俗称“酸枣门”。此门向北,黄河对岸便是延津县,古亦称“酸枣”,以此得名。最西一个,唤做“卫州门”。

此四门皆面向黄河,百十来里远近是一带沃野,人骑在马上,凭这些许高处,便已觉得目无遏阻了。向远处望,间有疏疏低树,林下簇簇绿意,点缀着一片白雪地。

穿林过溪,行不得百十来步,早看见一座五岳庙,占了数十亩方圆。飞檐斗拱、黛瓦灰墙,煞是庄严。

左手是一大片村坊食肆,眼见得许多香客、食者出没其内,自有一番热闹。

五岳庙右手,便是大相国寺的菜园,冬日里菜田都被雪捂着,显得那几幢旧廨宇愈发孤零零的。有诗为证:

廨宇载载历寒霜,芦笋岁岁秋悲黄。

紫茄白韭思僧客,也叹咶鸦累绿杨。

杨志心里记挂着鲁智深一行人,催马径驰向菜园去。冬日里寒风有些凛冽,纵起马来,那风吹割得面皮生疼。杨志便将玬儿手缝的护颈棉巾往上缠住口鼻,又将猞猁皮帽系了颌绦,勉强扛得住那寒气了。心内急切,再驰骋起来。

待行到菜园且近,也不耐烦叫门,他一提缰绳,胯下战马便从一个墙缺处纵进了庭院里。那马小跑几步,便稳稳立住了。关西人控马,休论良马劣马,总能驯得如此俊逸。此番千里归京路,一匹寻常战马已被杨志驯得成了。因浑身墨色斑点,取名“青骢儿”。

杨志立住马叫喊几声,无人应答。他便下马去廨宇后庭寻找,放

那马儿自去墙角一带啃青。看看行至一株绿槐树下,只听一声呼哨响起,便从房中纵出十来条汉子,持着粪叉、钉耙、铁锹等,做一个大圈,将杨志围在当中。又见纵出五个人,一色儿都持齐眉哨棒,各拿棒头指着杨志。

有道是“会者不忙”,一看这五人纵跳的身法,杨志已判断出几人,虽是身带武功,尚属初窥门径,他哪里会放他们在心上?

为头一个汉子,尖着嗓音叫道:“哪里来的莽汉,敢纵马闯俺园子,没听过‘过街老鼠张三’的名号吗?”

杨志听了失笑道:“过街老鼠,还排在第三,人见人打的,洒家实在不知你有甚的名号。”

那汉子也不气恼,点指对杨志道:“一口一个洒家,可知你是关西人。你哪知俺这东京汴梁,天子城郭的掌故。昔年包相爷执掌开封府时,松江陷空岛有五位大侠,名号便是‘五鼠’。闹东京、杀赃官,做下泼天大案。便是仁宗圣祖和包龙图,都奈何不得。在俺京城,鼠者英雄也,你个乡下人如何省得?”

杨志闻言不禁再笑起来:刚刚还跟金老儿笑称玬儿是“乡下人”,转头便被这汉子也嘲笑成“乡下人”了。果真是报应循环。

那汉见杨志两番发笑,疑其耻笑自家,不免怒从心生。只是见杨志体格健壮,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知底细,才强压怒气,堆出半脸笑意,再问道:“兀那汉子,闯俺菜园,有何事体?”

杨志曾听鲁智深讲起“相国寺菜园”的诸般掌故,也依稀记得这伙泼皮,为头的是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刚才一番取笑,正是得遇故人,亲近调侃的心情。见他再问话,又生促狭之心,故意调笑他道:“洒家听闻昔年这相国寺菜园中,有个大和尚唤作鲁智深。曾倒拔垂杨柳,使得一手好禅杖。今次特来寻他比武,夺他禅杖。你快去唤他出来,和洒家放对。”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张三脱口而出:“俺师傅早些年外出云游,早不在此间了。”杨志见张三对鲁智深口称“师傅”,心内宽慰。再思量试探鲁智深一行是否已经抵达,便话中加力,刺激于他,再道:“休要托词,讲什么云游。这花和尚是怕了洒家,躲在菜窖里不敢露面吧。”

张三等人听得杨志话里辱及师尊,霍地热血上脑,哪里还有理智?五条哨棒齐整整抡起来,便欲砸杨志。

若论棒法,攻有“劈、抡、扫、点、挑、撩、戳”七式,守有“崩、缠、绕、拨、绞、拦、挂”,也是七式。对战之时,宜先守后攻,先求自保,再思制敌。

此刻五个人一齐举棒,胸腹都露给了杨志,岂不危矣?只见杨志身形一晃,脚下游走一遭,掌推处、指点处,电光石火间,攻在五人

胸腹,个个倒了。杨志手下收着劲,只求推这厮们跌倒,博一笑而已。若是在战场上,掌指之下,这五人个个已是不得活了。

他又就地上取一杆哨棒在手,笑着看向那些持粪叉铁锹的,吓得那些人挤作一团,朝外举着的器械,都不住颤抖。

杨志一人一棒,镇住了这十来个人,正得意哩。只听张三凄厉厉地叫一声:“公子救命来!”

杨志本想逼迫张三等唤出鲁智深,博兄弟相见一笑。却不料他叫出“公子”一词,倒把杨志听了个愣怔。思量着“谁人可称公子,却来这菜园来?”

忽而“嗖”的一声,一支箭矢径奔杨志头上猞猁皮帽而来,无征无兆的,都不闻弓弦声。幸得杨志机敏,略一蹲身,让那箭过去了。却又听一声吆喝“看飞刀”,随即一道寒光,再奔帽顶来。因那人预先提醒,杨志闪目瞥见了刀光,手中哨棒一拨,那刀飞开去了。

一支箭连着一把飞刀,都奔杨志头上帽子射过来,看得出这只是警告,并未想伤人。

杨志退开几步到空阔处,将手中棒吐个门户,唤做“拨草寻蛇式”,护住周身,再开言道“何方英雄,打扰洒家玩兴,敢是要消遣杨志?”

“杨志”二字说出口,只听得两声欢叫,房顶上纵下两个人,都张着手臂扑过来。一个腿快的,一扭身躲过杨志手中棒,合身纵到杨志怀里,搂得他出气不得。另一个只慢了一两步,也是纵身扑上来,却将搂在一起的二人都撞得倒地了。三人滚了一身的雪掺土。

看官问是哪两个,认出杨志欢喜成如此样子?有脑子转得快的,早已猜出:腿快的乃是“鼓上蚤”时迁,刚才掷出来的飞刀,便是他征方腊时夺自杜威的,已习练精熟;撞倒人的便是“浪子”燕青,射来的箭矢,自然是他成名绝艺川弩。一别数月,却在汴京重逢,这两个年纪小的,欢喜得疯癫,正是义气使然,真情流露。有诗为证:

鼓上孤蚤纵林间,浪子孑身傲山巅。

但得昆仲恩义待,敢将肝胆赤心捐!

三人滚在泥雪堆里,急切地相互打量,不住嘴地相问这别后情形,可哪个耐烦去答?最终都是自说自话罢了。大半晌,才松手、住口,才发现腿脚还都缠在一起,不免相互看看,一齐放声大笑。

燕青跳起身来,对一众泼皮喝道:“此乃杨志哥哥,原是殿帅府制使上官。早年间在天汉州桥杀了泼皮牛二的,便是俺这哥哥。满汴京哪个不钦服?今你等冲撞他,岂不是吃了忽律心、豹子胆?”

众泼皮闻言,大惊失色,都撇了手中家什,跪倒一地。口称:“不是公子指点,小人们哪里知晓。”

燕青又道:“杨志哥哥跟你们师傅乃八拜之交,是你们嫡亲的师叔,业艺远在俺俩之上。快拜师叔!”一众人刚拜了起身,又忙不迭

再跪,拜得此起彼伏的。气得时迁跑过去给了好几脚,喝令都跪直了,听他吆喝,齐整整地三番叩首,剪拂才罢。正是:

自古师恩重于山,夫子论语千古传。

贩夫走卒学末技,都拜衣食父母仙。

众人请杨志到廨宇内坐定,张三等去整治酒菜,杨志、时迁、燕青三人围个红泥炭炉,先煮茶来吃。日冷风寒的,燕青往茶砵里又加了大把的姜丝枣干,熬得浓浓烫烫的,三人吃得都发一身汗。

燕青口齿伶俐,开了口便滔滔不绝,绘声绘色,言尽别后事由。原来去岁重九后,鲁智深、杨志、玬儿三人启程北行。林冲和武松安居六和塔,林冲还做风瘫的样子,应付宋江、吴用的眼线。让燕青、时迁躲在白箬铺杨志宅中,说是让他俩照料淇儿。谁料淇儿心实,却把出家姐的做派,拘禁得二人不得出宅半步,也不许吃酒、不许习练器械,生怕二人露出行藏,惹祸上身。

且不说时迁这个没毛野猴子脾性,哪里受得住。便是燕青,素来精细干练的人,终究年少喜动,没十来日也耐不住了。他也不再听淇儿管束,总想生些事出来。二人几番故意捉弄淇儿,怄得她气苦,跑到六和寺找林冲、武松哭诉。

无可奈何,林、武二人只得收拾些金银,把与燕青、时迁,命二人且去汴京,等待与鲁智深、杨志等,会齐安身。这两个年少的,听得欢喜不禁。武松冷不防插句言道:“不许给宋江哥哥惹事,否则武二不容!”吓得二人忙不迭应承。

他二人有了去处,淇儿便不能孤身在白箬铺了,林冲让她扮作火工道人,潜入六和寺,就在林冲、武松身畔支应。岂料淇儿又将一片医者之父母心,放到了林冲、武松身上。这个不许、那个不能,拘管得二人叫苦不迭。

十月初,燕青、时迁二人离了杭州,在丹徒上船,沿运河一路上京,十来日便到了。按照林冲指点,他们来相国寺菜园内,寻找、收服张三等一众泼皮,霸住菜园,静待鲁智深等。

这一向,燕青平日里都扮作纨绔模样,让张三、李四等五人跟着,教他们唤自己做“公子”。这一伙儿无事便日间进城,三街两瓦,到处乱逛。实则是踩盘望风,专一挑选达官富豪家窥伺。其余七八个,都跟着时迁,唤他做“衙内”。这一伙儿把出翻墙过脊、溜门撬锁的本事来,专在夜间入城,对燕青等选好的人家下手。

一两个月下来,盗得金银珠宝无数。这相国寺菜园,本是佛家清净之地,已被他们做成“贼窝赃窟”了。

燕青勤快些,寻隙还教张三他们使棒,凑成“五行棍阵”。奈何棒法、阵法尚不精熟。时迁懒得教器械,只让那几个多习练轻身功夫便是。此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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