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四围荒蛮中锦绣,狼眼时时窥中原。
梁园歌舞樊楼酒,半百道君返少年。
能效李煜叹落日,哪得卫霍拒狼烟。
一人昏悖兆民苦,毁尽血汗二百年!
却说公孙胜因罗真人仙去,且蓟州府乡野间百业凋零,信徒流散殆尽,决意藏身洞窟,闭不见客,致使戴宗等三人怅惘而归。
未料乔道清、马灵因不看好二仙山状况,借机发难,当众提出要下山散去。
公孙胜闻言大怒,抬手从背上拔出松文古铜宝剑,擎在手里。那剑尖微微抖动,便似他胸中怒火一般,只待喷薄而出。
乔道清见公孙胜拔剑,不禁后退一步,却将手按在自己那口上古锟铻铁剑的手柄上。
眼看双剑欲出,古铜遇见古铁,势必血溅清修净地。樊瑞大横身挡在二人当中,口里高叫着:“两位师兄且休争执,听吾一言。”
公孙胜拔剑原本就因一时怒起,并未思量去跟乔道清动武。见樊瑞过来劝阻,顺势便将宝剑合到手臂后面,掐个“苏秦背剑”的剑诀,立定了,等樊瑞开口。
乔道清见公孙胜收剑,也将手离开自己的剑柄。哼一声,仰头观天,尽显一身桀骜。
樊瑞道:“现下吾等数人,出身各异,自幼道派不同。公孙师兄祖上乃三国时幽州公孙家,显赫门阀。本身又是罗真人衣钵传人,名门正道。处事自然脱俗出尘,且故土难离、衣钵难弃。”
樊瑞看一眼乔道清:“乔师兄年少便游历天下,得遇异人传授幻术。脾性素来是任侠飘逸,也仍有尘间热望。值此大争之年,意欲有所作为,亦不为过。”
再看一眼马灵道:“马灵师兄所学‘神行术’、‘金砖术’,皆是阵上实用的法门,正该以此建功立业。”
樊瑞顿一顿,再道:“吾等道法不同、性格迥异。勉强拘在一处,日久必生变故。不若就今日里做个决断,公孙师兄准他们下山云游,各去修行。两位师兄也在此起个誓:必得不辱师门,不害苍生,以慰
师尊。”
公孙胜道:“本座夜观天象,毛头星现于东北方,旺壬癸真人。刀兵之祸就在眼前。不欲师弟们出山,谨守洞窟,也是一番好意,希冀吾等都能避去业孽,早登仙班。樊瑞师弟所言,亦有可取处,人各有志,本座不再勉强。”
话锋一转,公孙胜严厉起来:“彼夷狄之人。贪而好利,披发左衽,人而兽心。晋隋之间、唐宋之间,两度乱吾华夏。多有华夏之人依附夷狄害民,不容于天地者。汝等若有以道术助鞑虏者,本座必代师清门、取其性命。”
言讫手中剑光一闪,绝壁上一块磨盘大的巨石被他劈下,滚下涧中去。隆隆声响半晌不绝,阵阵回音,松柏簌簌。公孙胜再不言语,收剑入匣,也不看众人。伸手一扯那条粗索,腾身飘上崖顶,回那处洞窟中诵经去了。此正是:
道法玄妙各逞能,老子尚要化三清。
不害黎民助鞑虏,百花斗艳牡丹宫。
乔道清见公孙胜不再拦阻,一扯马灵衣襟,两人转头便去紫虚观里取走随身之物,再去后堂给本师罗真人上一柱香,翩然下山去了。
樊瑞见二人离去了,也攀索去崖顶洞窟里,寻公孙胜叙话。
这一大遭冲突、变故,朱武置身事外,只在一旁盘膝坐着。五心朝天,调息运气,仿佛入定了一般。已入十月深秋,山风凛冽、夜深雾重。这朱武一袭单衣,须发都结着霜,却吐纳安稳。显见内丹修炼颇有成就。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已微明。却是公孙胜下得崖来,面对朱武盘膝坐下,寻他叙话。
公孙胜开言道:“先生这一向修练内丹,大有进境。”
朱武答道:“公孙哥哥仍旧不准俺拜入门下,竟连做个师侄都不肯么?”公孙胜笑着看朱武,也不吭气。
朱武长叹一声道:“不知俺朱武为何如此命运多舛,竟一世无成。”
公孙胜道:“先生这般说,便过谦了。先生在少华山起兵做过寨主,执掌过权柄。入梁山泊之后参赞军机,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立下许多功绩。大小百余仗,纵横数千里。一百单八人,虎狼一般的汉子,十中不剩二三。先生这纤细身躯,连块油皮儿都未曾碰破过。朝堂几多凶险,汝却能趋吉避凶、出入自由。岂非莫大福德?如今还能练得内丹护体,前殿多少道人,修行一世内丹,却不可得。先生却在不到一载之内修得,世所罕见。”
朱武道:“公孙哥哥所言不谬,吾自知福缘深厚。如今俺却有两个疑惑,请为剖白。”
公孙胜道:“本座素知你疑惑在哪里,今日恰要为你解释。第一桩,你疑惑昔年水泊排座次时,为何把你压入地煞?第二桩,你疑惑
本座,为何不许你拜入本门?是也不是?”
朱武道:“公孙哥哥明察秋毫,所言丝毫不差。”
公孙胜道:“本座二次下山之时,恩师曾有密旨,专言先生之命格。所疑惑之事,皆因汝之命格。”
朱武闻言大为不解。公孙胜道:“先生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生于定远,可对?”朱武道:“确是!”
公孙胜道:“按唐人袁天罡所演《推背图》所载,吾师尊推演所知,自今日起二百年后,真龙诞于定远,驱逐鞑虏,那时定远更名为凤阳。四个甲子后,地勇星帅军攻入燕山府,夺回汉家山川,那时燕山府唤做大都。”
朱武道:“即便此事是真,于俺有何关碍?”
公孙胜道:“那真龙的前世,便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所生,龙诞之地与你一处,且那真龙便是姓朱。他上应星宿,是为‘地魁星’。”
朱武听得全身麻木,仿佛雪水灌顶一般,头脑空白、四肢僵住,连眼珠都动弹不得。有诗为证:
方家预言幻且玄,半真半假辨析难。
难怨昔年秦皇怒,浅笑深坑索仙丹。
公孙胜再道:“尚有孙立、黄信、樊瑞、宣赞、单廷硅、魏定国数个将才,按宋江意思皆可列入天罡。是本座特意放到地煞内的。”
见朱武不语,公孙胜接着解释:“都是为着给汝这‘地魁星’麾下,多留几个猛将。到那时,这几个皆受封公爵,享尽富贵。”
朱武猛地脑筋一转:“不对,若俺是天命真龙,更应该列入天罡,才不辱没星宿!”
公孙胜笑道:“即便是皇帝,也是人间之富贵。做个‘地魁’之星,最是恰当。”
朱武又问:“还没说,为何不让俺列入本门?”
公孙胜闻言,起身朝朱武打一稽首道:“按本师罗真人道,先生命格如此富贵,本门还想传之千载,绝不敢收先生入门,折煞了气韵。”
朱武刚听公孙胜所言,震惊之下,头脑僵住了。但稍微缓一缓,便觉得此言太过玄虚,且无法验证。当下却是自己无所依靠,还需有一技傍身、不虚度余生才是。下一世之事,休论真假,却解不得这一世之难。便开言道:“如此哥哥更该传授些道法,助俺下一世诸事顺遂才是。”
公孙胜道:“修炼内丹、全身保真,是为正道,余皆为“傍门”。以先生之无俦富贵,可屑于‘术’字门中请仙扶鸾、趋吉避凶之术?‘静’字门中休粮守谷,戒语持斋,入定坐关之法?还是‘动’字门中采阴补阳,摩脐过气,丹汞以求长生之技?”
朱武想一想,觉得此言不虚。傍门之术,多习无益。
见朱武不语,公孙胜又稽首道:“今日本座道破天机,为的是灾祸将至,贫道恭请先生移驾,速速归去定远,依龙脉存身,以待天命。若在此处沾污腥膻,乃华夏之厄、贫道之罪也。”
朱武道:“俺离开定远已久,早不记得出生之所。那里再无亲眷,如何寻觅龙脉得准。”
公孙胜道:“无妨,汝到定远时,自有八仙之汉钟离下界迎你,以圆璋玉器为凭。会汝在城壕之处,重八梧桐树下。”
朱武见他说得言之凿凿,不免又信他几分了。此正是:
虚言有术存世间,细处愈真信愈坚。
月里嫦娥因冷泣,只怪心内一念贪。
当下,公孙胜唤过樊瑞,命其跟随朱武,下山朝南回定远去。夜来公孙胜已经对樊瑞讲述“真龙转世”之语,樊瑞深信不疑。连夜便整理好行李,打叠成两个包袱。粗重的自己背着,把细软之物都放到轻巧那个包里。此时过来,交于朱武背了。
朱武平素会使双刀,公孙胜捧出一柄鲨鱼皮刀鞘,内盛阴阳双刀,赠予朱武。右手刀为阳,精钢打造,刃长二尺,刀锋似雪。左手刀为阴,青铜锻造,刃长一尺八寸,刀身如漆。
朱武受了所赠,拜别公孙胜下山。二人拽开脚步,先去九宫县里备办些行远路所需。五里山路虽难行些,未待正午时,二人已至县治集镇里。却见县里冷冷清清,街上并无几个行人。先寻一家素面店,各点下一份壮面,吃了好去采买。问询店家,何处能买到牲口,店家却说县里早就歇了集市。
樊瑞与朱武商议,此去定远千里之遥,寻常牲口如何行得远?朱武道:“九宫县狭小,如何买得到牲口?且赶去蓟州城里,好歹寻两头壮驴来骑。待到燕山府,许是能换成马匹远行。”
商议定了,催面趁热吃了,二人往蓟州城里去。四十五里都是平路,却见田地大多荒弃。正是秋收时节,却鲜见农人。稀疏麦粟地里鸦雀乱飞,偶见獐狍野猪在地里啃食。河山残败如此,二人唏嘘不已。
傍黑时,二人进到蓟州城里,去宝严寺旁投一家客店宿下。此间乃是蓟州城最喧闹之所,但此时街巷萧条,店铺没什么生意,都早早上板闭门了。好在客店里还能打火,樊瑞取一串铜线,向店小二买些醪糟米酒、酱烧猪肉来,再籴些米来做饭。蓟州寒苦,牛羊都不易得。百姓们平素都只得买些猪肉煮来吃。
安排下盘馔,两个坐下吃几杯,稍解劳乏。招安后二人皆是偏将,授武奕郎头衔,领着路衙都统领的清闲职司。故而二人虽扮做全真先生,四下游历,但仍有官身在,出入各地不受阻滞。
朱武去寻樊瑞,执弟子礼要学道法,樊瑞应承了。此后二人去到
二仙山时,罗真人已经仙去。公孙胜依允了樊瑞入道门,收做师弟,却不允樊瑞收徒,也不让朱武拜入门下。是故朱武与樊瑞的师徒名分只得作罢。今番樊瑞已认定朱武乃是“来世真龙地魁星”,自己是“从龙地然星”,此刻一举一动,已是拿朱武当做“君上”对待了。正是:
笃信来世公侯谶,混世魔王也迷魂。
先付此生甘为仆,可叹营营名禄心。
二人正叙话时,忽听屋外一阵喧闹。有个尖细鸭嗓正在叫喊:“胆敢不卖酒给老爷,你却不知俺是‘蓟州地里鬼,翠屏山上魔’。仔细俺再点一把火,烧了这宝严寺,教你们无处安身。”
朱武听着话头不对,忙跳起身开门去看,却见果然是时迁饮酒醉了,正在敲砸街对面一家酒店已经关闭的店门,口中乱喊乱叫的。
朱武赶忙抢身过去,一把扯住他胳膊,连拖带拽弄进客房中。朝他颈后揉捏几下,弄得他昏昏睡去,终于不再聒噪了。
夜已深了,街巷里一片寂静。樊瑞去街巷边候着,没一盏茶功夫,正好见燕青寻过来。樊瑞轻声喊住燕青,招手让他进店里来,赶忙再拴住了街门。
朱武见燕青被接进来,张口便问:“戴院长何在?”言外之意,你等上二仙山的所有行止,我都知晓。
燕青如何聪明,一听朱武问出此言,也开口问他:“你等明明在二仙山上,为何避而不见?”言外之意:我自然知晓你们就在山上。
朱武回答燕青所问:“深林见青苔”。引用唐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言自己一伙人的隐士派头。
燕青也赞道:“枫林看霜叶”。也引用唐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来称赞他们。
二人对视一下,抚掌一笑。把个樊瑞听得云里雾里。燕青见樊瑞一脸蒙,心有不忍,便笑对樊瑞道:“朱武哥哥与小乙在玩锋机,昔年在梁山时,便常这么玩。此消遣游戏而已,哥哥听不懂也无妨。”
燕青再对朱武道,戴宗在此间不远一处客店里,已经歇了。自己和时迁无聊饮尽了酒,他非要再出来沽,自己放心不下寻来,恰遇哥哥们。朱武也将二仙山上之事,略略讲述一番。燕青也将二龙山众人之事,大略说与他俩听。都隐去了一些关窍处。正所谓: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即便一母亲骨肉,也须藏下保命门。
次日,五人先去购买马匹。蓟州城集市衰败,只得五人散开,分头走街串巷,各去打听哪家有牲口要出手。却是樊瑞寻到有一户愿意卖掉家中的两头青驴,樊瑞将所带的盘缠掏尽才牵回来。
马不够,青驴凑。五人启程。燕青念朱武、樊瑞年长,让出马匹给他们骑着,自己和时迁骑驴。时迁宿醉才醒,仍是摇摇晃晃的,骑
在驴上颇不稳便。还得燕青在侧护持。问起昨夜借酒癫狂之事,他一脸茫然,梗着脖颈,绝口不认。
戴宗三人要回青州,朱武二人要回淮南,约定到济南府时,两下再分开。人多路上便热闹,五人各诉别后思念之情,骂朝廷、责宋江、叹兄弟,话题无穷,旅途再不寂寞。
这日来至燕山府城下,天色已黑。五个人便先去城外道旁,寻个行脚客店,唤作“安平驿”的住下。戴宗掏尽囊中,凑出酒饭、住宿之资。牲口草料钱,还是问燕青要的。
朱武跟店家攀谈一阵,问清了城里方位,哪里住宿便宜、哪里人烟繁华。一夜无话。次日卯时,五人收拾爽利了入城去。朝阳下望这燕山府,好一座雄城大邑,但见:
东环沧海,西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
炎黄逐鹿斗蚩尤,九黎败退别其间。
周封召公始建设,层层垒土扩城垣。
九经九纬,哪吒重城酝霸气;
七兴七落,古来戍卒贡年华。
经年将骨积秀岭,风沙千里狼烟察。
九州元气入残秋,骐骥偏令作牛马。
荆轲悲歌频击筑,斥候累累鸣警笳。
五人提缰入城,得遇军卒盘诘。朱武、樊瑞、戴宗三个骑马的,各自都摆出一身官威。时迁、燕青骑着青驴,做出一副下人模样来。戴宗将出武节将军、兖州府都统制官诰文书。朱武、樊瑞将出武奕郎、诸路都统领官诰文书。军卒看了,不敢阻拦,五人昂然入城。在鱼藻池畔寻个客店歇了。
宣和四年,女真人收了童贯许下的一百万贯财物,依“海上之盟”所约,将燕山府交给宋国。撤军时,掳走了城中三万富户和全部浮财。有人言,宋国耗费无数,拿回的只是一座空城。
此后三年里,自河北山东迁来数万人口,在此城里谋生,渐现繁华之色。宋人与契丹奚人、北境渤海人杂混而居,尚不知还有多少女真细作,扮做契丹人隐匿在城中各处。
街市上各色店铺都有,招牌还都是汉字。街巷里间杂各种语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学话的婴孩,要不停的比比划划,方能对付日常交谈。
饶是燕青小厮,自诩“通晓一切乡谈”,入了燕山府,办件事也要头疼。城东北乃是骡马市,他想卖掉两头青驴,再添钱买三匹驮马,可遇到的牙子,不是奚人便是渤海人,说话听不懂,又都不识汉字。饶是燕青那般伶俐,也无法与其划价成交。难不难白送他驴子,再抢走他的马?一连三日牵着驴在集市上踯躅,却没遇到一个肯帮忙,又
懂番人话语的宋人。此正是:
人类隔阻非山川,至高障碍是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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