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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靖康国恨几时了,勿言忠臣少。

临安踌躇无止休,总让英杰血泪付东流。

坐井观天桎联梏,乡愁寄何处。

浮云遮月不分明,谁人一洗江河放天晴?

《虞美人·血涤山河》

却说关胜在济南府学文庙前与柴进相斗,觑个破绽,拿铡刀剁向柴进的后颈。柴进不带身后眼,哪里避得开,便被铡刀将头颈砍得伶仃将断。腔子里的血汩汩而出,脏了文庙前一大片净土。

关胜瘫坐在地,身畔老赤兔一直在啃他衣裳,要扯他站起身。可关胜再也使不出气力了。他凤眼圆睁,手搦铡刀,溘然而逝。那一轮圆月照着他,洒落一层金辉。

五更时分,那伙追柴进的人寻到此处。内有曾做军卒的,认出此乃梁山好汉、昔日的济南兵马总管关胜。大伙儿看得明白,是关胜一人斗杀了柴进和洪教头,自己也殒命当场。众人感佩他替济南除了这一害,便将关胜的尸骸运出城去,葬在城南之“渴马崖”。老赤兔眼见关胜下葬,埋在土里见不到,愤而刨地出泉,济南人谓之“马刨泉”,后世为了顺口,改称“马跑泉”。

旬月之后,山东各地新添了一种艺人,唤做“唱关大刀的”。都是一个先生,右手使一对儿黄铜做的鸳鸯板,左手竖着戟指,操济南口音,吟唱一个唤做《关大刀砍柴》的曲目,道是:

东岳泰山万丈高,汪洋大海浪滔滔,九曲黄河打从过,济南府,出了个英雄关大刀!关大刀,真英豪,身量足有九尺高。卧蚕眉、丹凤眼,红红的面颊似重枣。一把美髯飘胸口,好似那关羽立山腰。

这位好汉,“砍柴”他不去深山坳,偏要来至,俺华夏的根基文圣庙。他拿口铡刀,上一刀、下一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是后一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沟沟坎坎犄角旮旯都砍遍,一共是砍了七十还要零二刀。才砍下,砍下了“柴草”这么一挑!

要问这英雄为嘛这么吃力?只因为,因为这柴草是个坏包!说柴草、道柴草,柴草的祖宗还挺好。可到了柴草这一辈,却把祖宗忘记

了。欺男霸女还不算,数十个,店铺的老板被他逼死了。大把的银钱喂猪狗,那猪狗,反把这柴草使劲削。这样的奴才生于世,必定惹怒大英豪!敢问谁还近猪狗,仔细英雄的大铡刀!

这正是,汉家的魂灵永不灭,千古英豪,还看济南的关大刀!

无论这些“唱关大刀的”行到山东哪个集镇,他一唱完,台下必定欢声雷动。大把的铜钱都扔到台上去,可见民心向背。这一日,乃是绍兴元年的四月天。有个“说关大刀的”,到石碣村来赶趁,撂地说书。鲁智深等七人也在人丛中挤着听。

戏文唱罢,这七人都呆住了。说的好像是关胜和柴进之间出了点什么事,却没指名道姓,语焉不详。

待那先生收了摊子,林冲上前赔个小心,邀那先生“吃杯村醪,有事讨教”。都到水阁酒店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鲁智深、林冲和阮小七陪着那先生坐,其余四人,另起一桌。

阮小七乃是本地渔家,出头不令人起疑,便开言道:“请问先生台甫?”那先生道:“小可复姓司马,单名一个链字。”阮小七再道:“休怪我弟兄粗俗,请来上坐。”那司马先生年长,也不推辞,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

店小二把四只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箸,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那边桌子上,也是一样安排。山东人讲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好谈事入题。阮小七问道:“有甚么下口??

小二哥道:“村里新宰得一头黄牛,现有卤熟的一条后腿在。”

阮小七道:“大块先切五斤上来。再撕两只熟鸡、整治两盘腌鱼、两盘猪心,一发摆上来!?

林冲对司马链道:“先生休笑话,没甚款待之物。”

司马链躬身作揖:“倒来相扰,害你们众人坏钞。”

阮小七催促小二哥把牛肉、熟鸡、腌鱼、猪心都各切两盘,将来放在两张桌上。那先生清减,几口过后,再吃不得了。

林冲便开口问《关大刀砍柴》唱曲里的真事。那司马链穿州过府,多番被人宴请追问唱词故事,早就见怪不怪。林冲这一问,正搔到他痒处,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了。讲述关胜斗杀柴进的过程,仿佛他就在一旁看着似的,绘声绘色。虽不免添油加醋,终是大致不差。

鲁智深听闻关胜斗杀柴进,心里五味杂陈。悲戚之外,只好去恨番兵:“若不是番兵乱了河山,何至于柴进变节,惹来骨肉相残?”有诗为证:

休将人心上烤盘,真金逢火也艰难。

一糕惹得两童哭,二桃挑动三士冤。

低眉少年让梨杏,怒目壮汉争银钱。

为谋江山媚鞑虏,柴进丢命只因贪。

忽然有渔户寻来,对水泊七子叫嚷道:“祸事来了!”泰山蛇丁自燮,撺掇济州伪太守吕志球,押了公文,便差州里巡检领着十来个衙役和郓城县百十来个土兵,要捉“凶人”阮小七和窝藏人犯的渔户。现已至石碣村里,都在丁自燮家里垫饥,立时便要到这边来抓人。

阮小七道:“不妨!我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搠杀他。”

且说丁自燮并捕盗巡检,带领伪军船骑相迎,水陆并进。赶到水阁酒店,一齐呐喊,扑将入去,早是一所空房。丁自燮道:“他许是躲到湖泊里去了。”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径甚杂。我们把马匹都教人看守在这村里,一发都下船里去。”

众伪军都下了船,一齐都望泊子来。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那歌道: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

酷吏赃官都杀尽,要烧番兵姥姥家。

丁自燮看时,前面那个人唱着歌,背后这个摇着橹。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丁自燮喝道:“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着走。伪军发着喊,赶将去。这阮小七飞也似摇着橹,口里打着呼哨,串着小港汊中只顾走。伪军再赶来,那水港愈来愈窄狭。

丁自燮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边。”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荡,都是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何涛心内疑惑,却商议不定,便问家丁,说道:“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这里有许多去处。”

丁自燮便教划着两条小船,船上各带三两个衙役,去前面探路。去了两个时辰有余,不见回报。丁自燮道:“衙役都是四清六活的人,却怎地也不晓事,如何不着一只船转来回报?”

天色又看看晚了,丁自燮想:“在此不着边际,怎生奈何?我须用自去走一遭。”拣一只小快船,选了几个亲厚家丁拿着器械,丁自燮涛坐在船头上,望芦苇港里荡将去。

那时已是日没沉西,约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见侧边岸上一个人,提着把锄头走将来,丁自燮便叫拢船,差两个家丁上岸来。问道:“兀那汉子,你是甚人?这里是甚么去处?”

只见那汉提起锄头来,手到,把这两个家丁,一锄头一个,翻筋斗都打下水里去。丁自燮见了吃一惊,急跳起身来时,水底下钻起一个人来,把丁自燮两腿只一扯,扑通地倒撞下水里去。

胡哨一声,芦苇丛中钻出四五个打鱼的上船来。那几个船里的要逃,被这提锄头的赶将上船来,一锄头一个,脑浆也打出来。水底下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那汉,便是鲁智深。两人就地将丁自燮割了首级,连同船上那几个尸首,都撺去水里去。再催促打鱼的

驾着船转回去,去收拾大股伪军。

且说这捕盗巡检,领着百十个伪军,都在那船里说道:“丁自燮说做公的不晓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许多时,不见回来。”挨到初更左右,湖里起一阵怪风,把那大船小船刮得你撞我磕的。正没摆布处,只见芦花侧畔,射出一派火光来。众人道:“今番却休了!”那火光却早来到面前,是一丛小船上面满满堆着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来。烧得大船上伪军都跳上岸来逃命奔走。四边尽是芦苇野港,岸上芦苇又刮刮杂杂,也烧将起来。风紧火猛,两头没处走。众伪军只得奔烂泥地里立足。

芦苇东岸,林冲、燕青、时迁三个人引着四五个打鱼的;西岸,是杨志、戴宗两个人,也引着四五个打鱼的。北边,却是鲁智深、阮小七两个大虫转回来。两岸三面,七个好汉和十来个渔户一齐动手,兵刃排头儿搠将来,把余下的伪军都搠死在烂泥里。有诗为证:

石碣湖内芦苇青,豪杰在此陷官兵。

天王逞威水泊旺,而今再显新七星。

昔年晁盖在石碣村杀官军时,阮小七全程跟着,牢记在心。如今水泊七子在石碣村御敌,阮小七便按方抓药、依样画葫芦,还是灵验无比。伪齐派来的兵丁死伤过半,又借机逃去了不少。只有十来个逃回郓城县里。伪知县向济州吕志球呈报进剿失利,请他再发精兵。这吕太守本就无兵可派,才用到郓城县的土兵。见打输了,哪敢再战?便放任丁自燮自生自灭,再无人理睬石碣村这伙“凶徒”了。

鲁智深见无人再来石碣村逼税,丁自燮这个恶霸也杀了,便思量回二龙山去。林冲对鲁智深道:“关胜殁在济南,给俺提了醒:水泊里活人越来越少。青州黄信、登州孙立,都曾做过俺的副将,也都得了朝廷封赏。却不知番兵攻来性命如何,欲寻访一遭,全梁山大义。”鲁智深心以为然,便让杨志陪着林冲去。

时迁想起李应、杜兴在独龙岗上过活,祝家庄自己颇为熟悉。便也叫嚷着要去寻李应、杜兴。鲁智深无奈,让燕青陪着他去。自己跟阮小七和戴宗回二龙山去。自此七子便又分了三伙儿。

论路途,却是独龙岗离石碣村更近,故先说燕青、时迁。昔年在祝家庄偷报晓鸡吃,差点被晁盖斩了。时迁回想起来,仍忍不住偷着笑。燕青上梁山晚,没赶上“三打祝家庄”,听头领说起过“祝家庄盘陀路如何神奇”,总是好奇想去一观。今日得了机会,也兴致盎然。两个在路上说说笑笑,走长路也不觉得累。搁下不题。

独龙岗原在郓州治下,宣和元年郓州升为东平府,如今东平府又升格唤作“东京”,伪齐皇帝刘豫驻跸在此。这独龙岗已是“京城”治下了。众人皆盼着“山高皇帝远”,独龙岗就在这位“刘皇帝”的鼻子尖底下,什么税赋都躲不掉、什么劳役都逃不开,乡民日益艰难。

扑天雕李应,是水泊受封的十二员正将之一,得任郓州都统制。赴任半年,便称风瘫不能为官,复还故乡独龙冈过活。杜兴亦追随而来。十年恍如隔世,一朝回到原点。

书中暗表。昔年宋江在独龙岗一战,得粮五千万石,乃是三个庄子、万余人数年的收成积存。金银财宝、牛羊骡马等物,都搜刮一空。宋江屠戮了李家庄乡民,将李应的庄子烧作白地。扈家庄扣住祝彪,要与梁山交好,却被李逵杀尽村民,火烧村坊。

此后李应在水泊上,同着柴进一道专管钱粮。柴进一心复辟柴氏江山、李应被挟持上山,对宋江心怀怨恨。让他俩主管梁山资财,难怪泊子里总是入不敷出。摧城拔寨,抢来无穷物资,没多少时日,宋江又被告知“快没粮了”。宋江力主招安,跟他俩上下其手,度日艰难不无关系。受封不久,两个都称病归乡,只因同一个缘故——腰里藏着无数财宝,谁还耐烦做个鸟官?

祝家庄战败,宋江假惺惺举出个钟离老人,言“因他一人指路善举,救了阖村上万人”。每户给粮米一石。一石米不足百斤,够一家人喝几日的粥?时逢初冬,刚打下的收成都被掳走,乡民如何熬这个冬天?一时祝家庄里乡民皆四下散去逃荒,投亲靠友、卖儿鬻女、千里乞讨,不一而足。自此,独龙岗一带百里方圆,几乎都成了赤地,绝少人烟。

待李应、杜兴再回到独龙岗时,偌大的祝家庄,也只住着十来户人家。其中就有那位钟离老人,已经年过七旬了。老钟离并无儿女,是个鳏夫。梁山打破了村坊,载走了全村的财物。村坊里的人,再无一个愿意跟老钟离说话,逃荒去也无人愿意带着他。如果不是惧怕梁山的报复,当时便有青壮要弄死他了。

李应见祝家庄的人走了十之八九;李家庄、扈家庄人都没了。他便去至郓州衙门内打点。这半年做的便是“郓州兵马都统制”,各衙门都熟门熟路。他便将那些被人弃了的房子、三个庄子的田地,一股脑都记在自己的名下,新做了房契、地契、田契。李应便成了独龙岗下最大的财主,拥田数千亩、房屋也有数千间。

他把老钟离推出来,影在前面,放出风去,招人来祝家庄耕田安家。先不收赁屋和田租,只给朝廷完税即可。如此一来,祝家庄渐渐又兴旺起来。能住万余人的大村子,此时又住上了两三千人。连李家庄、扈家庄,也都有人进去修造房屋居住。撂荒多年的田地都种上了五谷,两三年下来,仓廪渐丰。李应再让杜兴出面,去做村坊的里正,支应田税杂役。他舒舒服服躲进昔年祝朝奉的暖阁里,买几个少年姬妾,左拥右抱,成了一个“安乐公”。

哪知番兵来了,又让刘豫做个伪齐王。素闻李应有钱,齐王府便派个总管来独龙岗,盯着李应,不弄出万两白银不算完。这便惹恼了

这位“扑天雕”,别看在梁山上从不出阵,谁敢碰他的棺材本儿,李应便要施展平生武艺,跟他不死不休。有首《临江仙》说李应,道是:

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

惯摆姿态拢英豪。爱骑雪白马,喜着绛红袍。

背上飞刀藏五把,钢枪斜嵌银条。

家财谁敢犯分毫。铁翼配钢爪,名号扑天雕。

燕青、时迁还在路上时,独龙岗下,李应祝家庄和齐王府官差之间的大战,已经开启。

齐王府派出五百步卒、二百骑卒、数员骁将,擂鼓鸣锣、刀阔斧杀来,到独龙冈下,是黄昏时分。先锋骁将到庄前看时,那庄上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那人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兵书上道‘临敌休急暴’。如今到了他庄前还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

说犹未了,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独龙冈上,百十个火把一齐点着。门楼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来。那带兵的喊道:“赶快取旧路回军!”后军人马也喊起来:“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

独龙冈山顶,又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领兵的且教兵丁只往大路杀将去。只听得众人都叫苦起来。

领兵的问:“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领兵的喊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时前军又发起喊来:“望火把亮处取路,却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有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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