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夫子……”
扶苏拱手陷入了沉思。
对于井田制瓦解的核心原因,他在相关典籍上还真没看到过。
因为扶苏主要接触的都是儒家思想。
而儒家是不会把井田制的致命缺陷挑明出来的。
至于井田制的落幕是否代表诸侯时代的终结……
“夫子,晚辈认为分封诸侯,拱卫京畿乃是古之王道也!”
扶苏深吸一口气:“而井田制的崩溃,理当源于春秋末期的礼崩乐坏!因此,只要复归礼法正统,重启分封,井田制便可轻易拨乱反正!”
扶苏给出了非常儒家式的答案。
毫无疑问。
言过其表,不知所云。
对于儒家而言,仿佛所有问题,只要复归礼法正统便能够得以解决。
典型腐儒式的强盗逻辑。
霎时间。
“……”
嬴政剑眉大皱!
难得刚刚扶苏在夫子的面前,让他长了点脸……
结果。
转眼扶苏就拉了泡大的!
嬴政只觉心中既气恼,又无奈。
那么问题来了。
嬴政当初为何要让大儒淳于越担当扶苏的老师……
原因有二。
第一:嬴政在切身践行夫子提出的外儒内法,所以他开办博士府,又让博士仆射淳于越担当了扶苏的老师。
好向九州万方陈明他的态度。
中原和关中本是一家。
王道和霸道,未必不能兼容。
第二:齐国位于远东之地,如果屡生叛乱,对于大秦的统治将会极为不利……而且齐地距离关中实在太远了,平叛都麻烦,尤其齐地人口各方面都保存完好,东夷人骨子里又相当能打……
综上。
嬴政让淳于越担任扶苏的业师,这个决策本身是没有错的。
只需在名义上,给予大儒淳于越两个虚职……博士仆射和长公子之师……
便可安抚中原,安抚儒家,安抚齐地。
何乐而不为呢?
但嬴政万万想不到……
扶苏对于儒家思想的痴迷,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嬴政原以为扶苏出身于关中之地,又在他身边长大,自然更会倾向于法家和兵家。
事实证明。
嬴政对于臣子十分有识人之明,却唯独看岔了自己的大儿子。
扶苏天性仁义,犹如命中注定,难以更改,也无法修正……
纵然嬴政也让李斯时常去给扶苏做一些法家思想的灌输,结果却非常的不尽人意。
扶苏极其排斥霸道!
似乎上苍在用扶苏的实例告诉嬴政,王道与霸道根本不可能兼容并蓄,许尚的外儒内法即便短暂的得以施行,也无从传承延续……
想到这里。
嬴政的目光中也出现了一丝疑问,他希望获得夫子的开解。
再观王翦和李斯……大秦的两位文武重臣,此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默默摇头,显然扶苏的表现,让两人失望了。
唯有忘尘子感觉扶苏挺好的。
天生赤子心!
世所罕见呐!
这时。
“小儒生,你说的表面全对,实际全错。”
许尚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就像是他对小儒生的回答,早已了然于胸。
“分封诸侯,拱卫京畿,的确是古之王道。”
“春秋的礼崩乐坏,算是加快了井田制的崩溃。”
“至于重启分封,复归礼法,能否让一切拨乱反正……小儒生,老夫必须明确的告诉你,属于诸侯的时代,现在已经彻底落幕了!”
“谁敢倒行逆施,谁就得身死国灭!”
……
单纯的重启分封。
后世项羽已经为我们实践过了。
灭秦之后。
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
甚至把关中之地都给让出去了。
自己去坐镇楚地彭城……
最终酿成了四面楚歌,被围垓下,乌江自刎!
这就是逆着历史大势而行的惨痛代价。
“夫子,晚辈不懂。”
扶苏眉头紧锁。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儒家思想的框限,让扶苏只会憧憬春秋初期的礼乐鼎盛。
却看不见战国的血染江河!
“没关系。”
许尚笑笑道:“儒家思想本身就比较倾向于形而上,礼法德化,在很多腐儒的口中变成了重心不重行。”
“岂不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老夫今天就传授你一些接地气的知识。”
……
许尚并不讨厌小儒生。
他跟忘尘子是同样的看法。
天生赤子心。
世所罕见。
人生道路多艰。
小人好做,君子难当。
那我们是否应该称颂小人,而无限贬低君子呢?
答案自然是不能!
佛门有句话说得好,心有菩提,亦可金刚怒目!
小儒生把仁义刻进心中,这并非全然都是坏事。
只要善加引导。
便可实现内含王道,抬手霸道……
于是。
随着扶苏郑重起身,恭敬的躬身一礼过后。
许尚缓声询问:“小儒生,你可知铁器农具是何时出现的?”
扶苏点头:“回禀夫子,好像是殷商中晚期吧。”
扶苏对于农具器物的细致变化,并没有很上心的研究过,儒家诸多典籍对这方面也往往都是一笔带过。
然而。
扶苏却依旧准确的说出了铁器农具的出现时间。
殷商中晚期。
“没错!铁器最早出现于殷商宫廷之中,算是贵物。”
许尚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不过随着铁矿山的大量发现与开采,铁器也就从贵物慢慢变成了廉价东西,后来更是有民间的工匠将其制造成粗糙耐用的农具。”
“小儒生,如果你是一个农民,你在拥有了自己的专属铁器农具之后……”
“你会选择干什么?”
……
周朝和春秋时期的黔首,并不能拥有自己的农具。
原因在于……
青铜农具价格高昂,黔首买不起。
贵族士卿只要控制住青铜农具,就可以把奴隶和黔首,牢牢的绑定在自己获封的土地之上!
你离了我的土地和农具,你连半粒粟米都不可能种的出来。
如此。
井田制才会牢不可破。
直至廉价的铁制农具现世……
“夫子,我……我……”
扶苏稍作犹豫,道:“我可能会想着开垦自己的私田,毕竟公家的田,中间最肥沃的地方全都要交税。”
话音未落。
嬴政和李斯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堂堂帝国长公子,如果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口,那就属实太难受了。
特别是嬴政……
他刚刚差点都要想好了,待会儿怎么把扶苏狠批一顿!
好在扶苏玩了个大喘气,又答出来了。
旁侧。
“哈哈哈!”
许尚大笑道:“小儒生,农民在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廉价铁器农具以后,不是可能会开垦私田,而是一定会这么做……”
扶苏露出苦瓜脸:“这……这岂非悖逆了祖宗礼法……”
孔子曰,民当十税一。
多了,便是虐民。
少了,则是罔顾礼法成制!
因为在儒家看来,黔首民众无需遵从繁文缛节,那么负责交税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士卿、贵族、天子则全都需要严格依据礼法规制而行,得万民供养,却也要受到礼法的框限。
上述理论好似没什么毛病。
士卿贵族从礼,德化引导民众。
黔首平民交税,供养权贵阶层。
各遵各的义务。
然而……
“祖宗礼法,终大不过人之本性!”
许尚渐渐沉声道:“春秋时期的贵族士卿私下里有多乱,他们严格从礼了嘛?没有!”
“既如此,平民黔首选择趋利避害,糊弄公田,并用铁器农具开垦自己的私田,又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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