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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何楚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正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揉揉眼睛,隐约可见这个地方的轮廓——身下一张床、靠墙一张方桌、桌旁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他松下一口气,不过这口气很快又因为窗外晃过的灯光而提了起来。

他屏住了呼吸,隐约能听到士兵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又渐去,灯光也就随着不见了。

看来这一定是巡夜的。

何楚卿一个翻身,正要起来,却硬生生被浑身上下的疼扯的差点没摔回床上去。他这才回忆起来那场比试,以及不苟言笑的军官脸上阴云莫测的神情。

何楚卿强撑着摸到门边,尝试着推了下门——竟然没锁,旋即他便偏着头向外看去。

院落里一片清浅的白雪还没来得及扫,远处走廊的巡逻士兵带着的电灯一晃而过。顾还亭对他没有过多设防,这或许是给他的机会?又或者料定了他逃不出去。

这一切都怪他太自以为是。

又几个月前,在西北军还没入驻西京时,这座破破烂烂的小城镇正惶惶不安地等待着隆冬降临。

城内是两年饥荒后的余腥残秽,城外是碌碌饥肠啃人骨充饥的土匪帮子。以至于西北军赶到的时候,城内的人都以为看见了布衣的神兵天降。

他们带来了军粮和驻兵,又将西京缝缝补补,就此在城内安顿了下来。

没过多久,西京城的百姓就发现,在西北军一群操着满口方言的膀大腰圆汉子里,有个衣冠楚楚的长官,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身形又高瘦又挺拔,能把普通话念得字腔正圆,还会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

何楚卿原本对这个小破城没什么兴趣,只当自己走错了路。

谁料进城那天,他远远地瞧见了个威风凛凛的长官站在寒碜的木台子上颁布最新的法令。

他站在烈日下,底下西京城内一干妇女姑娘们仰头瞅他。

瞅他一张脸拢在阳光里,英俊的那么恰到好处,瞅他宽肩阔胸,把破布似的军装穿出了风流。

何楚卿也从闲言碎语中知道了这位军官的名字——顾还亭。

乱世之中,年份难数,顾还亭这一年是23岁。

他在西北军中任职师长,不是因为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而是因为他前年骤然死在战场上的爹是师长。

他爹顾琛是个角色,死却死在紧要关头。他身后是一堆怒气勃勃的部下,还剩一个断了主心骨的顾家。顾还亭因此临危受命,千里迢迢从英国休学归来,赶鸭子上架坐上了团长的位置。

接下来几场大仗,他都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赢了。到此,9师师长这个位置就已经不能再给旁人了。

顾还亭师长之所以是师长,不是因为自己的本事,就如同他站在冬日太阳下受人瞻仰,也不是因为这法令是他始创的。

杨德晖司令拿他这张脸当招牌,无非是为说服全城妇女姑娘去遵守这条“杜绝缠足”令。

顾还亭才刚入仕,他雄心壮志里藏着一点悲天悯人的胸怀。别看他不苟言笑,又长了一张凶气腾腾的脸,不论叫他做什么,只要是对人民好的事,他甘之如饴。

西京城百废待兴,已经略有了形状,顾还亭这天正走在街头,却被人叫住了。

迎面这就迎来了刘大娘和她精心打扮出来的姑娘,大娘喜上眉梢地朝他招手:“哎师长,忙呢?”

顾师长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大娘又说:“你看看,可真是那么回事,解了脚,我这丫头走的是更好看了呢。”随手一推自己女儿,“来,给师长走一个!”

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刚解放的双脚平地都走不稳,带着半红的脸蛋儿,当着这么多人扭的是一个摇摇欲坠。

“怎么样?”刘大娘很满意,扬着眉毛问师长,“是不是跟那大城市的女人似的?”

顾还亭露出一点笑意,张嘴准备妙口生花地夸一番。

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空荡荡地,不知到底发自哪张嘴。

围观人群先是静默了半秒,随后抛砖引玉一般,爆发出哄堂大笑。

刘大妈在笑声里众星拱月,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脸红了一片,破口大骂卡在嗓子里半上不下。

小姑娘更急。她全神贯注于脚下这几步路,不知人家在笑什么。脑袋一慌张,平衡就保持不住,七扭八拐走出了一个秧歌效果,最后一脚落定...还没完,横空劈出一声惨叫——原来落在一个脏兮兮的叫花子身上。

这出喜剧引得周边人不要钱地叽里咕噜乱笑。

小女孩一个激灵,跳开了。

顾还亭隔着好几米,只能看见地上趴着的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那双小手却像羊脂玉一样,一看就知道年龄不大。

这么硬生生一脚踩到手上去,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儿?

顾还亭两步三步走了上去,拨开人群蹲了下来。

他没顾得上干净埋汰,抓起两只叠在一起的小手,想拨开看看伤到什么程度,那小孩却死活也不肯打开捂在上面的那双手。

顾还亭索性一手撑地,把半个孩子拢在自己臂弯下面,俯身贴近了那颗乱蓬蓬的小脑袋,说:“别怕,给我看看你的手。”

藏在乱发下那双眼珠终于动了动,抬了起来,在衣服、头发、胳膊垒出的缝隙里,看了顾还亭半晌。恰巧顾还亭抬眼,对上了一瞬,孩子的眼睛又逃开了。

这一眼,给顾还亭的印象极深。因为他那双眼睛,未免有点太灵动了。

不是孩子的那种清澈,而是给人一种狡猾的感觉。只看眼睛,实在不是很讨喜。

孩子复又低下头去,使劲摇了摇头,甚至还有点厌恶似的,说:“走开,我没事,不用你看。”

顾还亭不被他这态度所刺伤,仔细一想,靠乞讨活到这么大的孩子,哪里还敢随便地去轻信什么人了?

但那小孩虽然这么说着,他手心里这一块凉凉的玉石,倒是一点也没有缩回去的架势,好像也在贪恋他手掌的温度。

顾师长在所有历经的战争中,没能学到什么人世的残酷与凉薄,倒是把心肠越练越软。

他想了想,还是不能就这么走了。

小孩子没哭没闹,伤势应该严重不了。于是,他掏遍了浑身上下的口袋,有点窘迫地只凑了不到一块钱,塞到他手心里。

他手掌抽出来,小孩又略略抬起点头,攥紧了手心。

眼里一片有些褪色的墨绿逐渐抽离,小孩闻到了布料干干净净的气味,又往高处看了看。

他看见顾师长白净的脖颈上有利落的筋骨痕迹,抬起身子那瞬间,又瞧见他里衬里不知哪儿挂着一颗墨色的小玉珠子,用了一根黑线,有点灵跃地蹦蹦跳跳,像有意勾着他似的。

何楚卿鬼使神差地把手递了出去,任由着那军官扶他起来。

不过转身之间,那墨玉的小珠子就已经落在了自己手心里。

这小叫花就是何楚卿。

只这一眼,他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一定要得到顾师长的赏识。

何楚卿还不到16岁,小小的人,胆子却恨不得天地之大也盛不下。

那天初见后,他很快在西京城内的面厂当了童工。

面厂固定时候给军营送货。何楚卿坐着小卡车,没受多少盘问,很快进了军营大门。

眼前景色随着行车骤变,砖石墙壁泛着死灰色,像进了深不见底的盘丝洞。他心里一紧,手攥紧了车把手。

他一路飘零,小偷小摸是常态,身手比同龄人灵巧得多。

搬了最后一趟面袋子,他闪身钻进了弯弯绕绕的营地深处,一面躲着巡逻兵,一面为怎么去寻顾还亭发愁。

而后,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个穿着军装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孩时常跟在顾还亭身边,就是这个人让何楚卿觉得自己也能胜任顾师长身边的职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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