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僭越,力图洗濯天边所剩无几的碧空,但太阳还在,暧昧朦胧,立场不明。渐渐迈入春季的虹海,暖意喧嚣。
顾司令在屋檐下点烟。
从军这么多年,顾还亭又从小到大被教育要做一个冷静、理智的人。因此,尼古丁在司令这里,只是偶尔才拿出来解闷的玩意。
许奕贞立在他身侧,没正形地靠着墙,凑着跟司令一起看落日。山上的落日,又这么静谧,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很是难得。
“陶涸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司令问。
“噢,那个联众国调查局是吧?小薛刚才收到消息了,他看你心情不太好,没敢来打扰。”
顾还亭扫了他一眼。
怎么说的他像个不讲理的暴君?
许奕贞接着说:“联众国调查局,局长叫裴则焘,是大总统身边的老人了。”
一提起名字,顾还亭立刻就有了印象:“我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比你我都要年长几岁,为大总统也算是出生入死。”
许奕贞笑了一下:“出生入死...谁不是和大总统出生入死的?时局安稳了,就该轮到他们这样的人兴风作浪了。”
顾还亭吸了一口烟,没作声。
许奕贞可不肯善罢甘休,爽快地道:“元廊,你可别说你没看出来。大总统分明就是要借着打击流党来敲打洋人,现在虹海的洋人可不算少,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替罪羊就是你我。”
他说到激动处,信手从顾还亭口袋里摸出烟盒来,给自己点上烟。
深深地吸下一口气,才继续说:“蒋师长自从到了虹海,从来都没露面过。他也是你麾下老人了,在西北就任职你的旅长。谢原礼死后,他力挺你,也算是条好汉。蒋师长一向谨言慎行,依我说,他倒是个风向标。”
顾还亭弹了烟灰,说:“若要自保,最好是离这些纷纭远些。”
许奕贞听着他的语气,觉出点不妙:“元廊,你想干什么?”
司令丢了烟头,道:“如果任岳为峮这帮人胡作非为下去,帮派林立,巧取豪夺,背地里走私烟土,祸害百姓。几年之内,不止虹海——举国上下,哪儿都免不了一顿糟蹋。休说外患,对内还未必顾得过来。”
许奕贞想起他差遣调查队那一遭,心有余悸:“你要是妄动,在大总统眼里就是僭越。”
顾还亭倒是不在意这些:“这词这么用,大梁的皇帝都能让你气活。”
踩着草地和石块,远处跑来一个兵,敬了个礼报告道:“司令,岳为峮的人来了。”
谈话就此戛然而止。
何楚卿坐在轿车里闭目养神,这山麓崎岖,一路上差点没给他连人带车晃散架。
顾还亭找的是他,何楚卿心知肚明。若要上山来,左不过说的是那批货的事情。想想他那通扯淡,到底是在酒桌上说的,做不得数,也不算多严重。
重要的不是他信口胡诌,而是这批货是违禁品。那他就成了有意蒙骗司令。
如果他只是个商人倒是好说了,但他是何楚卿,糊弄的也不是司令,而是顾还亭。
这件事情有些棘手,何楚卿觉得是得摆出一个认错的态度,因此罕见地没花枝招展,而是就穿了条黑色长衫,眼镜还带着,这样显得他是个讲理的人。
唯一束手无措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如果错了,那他当时应该怎么说?
何楚卿索性不想,任凭小汽车把自己晃悠到地方。
这匪窝特意挑了个刁钻的山头盖,别说攻打上山,就是溜达上去也挺费心劳神。何楚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草地里,一个不注意就容易崴了脚。
日头就要沉下去,面前的路快要模糊了。何楚卿踏上石块正要稍作休息,面前递来一只手。
抬起头来,顾还亭神色自如地看着他,似乎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何楚卿抓住他的手,借力走过最后一点崎岖,站在山寨门口喘粗气,问:“就这点土匪,你一个大司令,亲自来这山头干什么?还非要扯着我一起。”
顾还亭说:“我可没点名道姓的叫你。”
“你少来。”何楚卿哥俩好地揽住顾还亭的肩,跟他一起进了门。
这山寨的厅堂走的是狂野风,一进门就见上首座位上挂了个大虎头,乍得一看就假的辣眼。下首左右各十几张桌椅,威风异常。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何楚卿顺手关了门,索性跑上去摸那老虎的两只假牙。
顾还亭踱步到他身边去。
何楚卿下意识地回避顾还亭想说话的意图,只咧嘴笑道:“这虎皮倒像是呢子印染的,只是不知道假牙从何而来。”
他兴高采烈的有些刻意,若薛麟述在场都看得出来。
只可惜顾司令早遣走了屋内的人,只留了一伙警卫员在门外站岗。
顾还亭没空跟他闲扯,说:“岳为峮走的这批货到底是什么?”
何楚卿一顿。顾还亭好久没有这么和他说过话,他一时竟忘了这人的威风,还敢当着他面浑水摸鱼。
司令的眼眸笃定又淡然,就是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何楚卿心底一掂量,倒是和盛予其不谋而合,老老实实地道:“烟土。”
他这么乖巧,顾还亭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招架。
思忖片刻,只说:“别再在岳为峮手下做事了。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替你说明。还有什么欠他的,我替你偿还。”
何楚卿脱口而出:“不行。”
这反应算意料之中,顾还亭平静地问:“为何?”
顾还亭看不惯岳为峮,主要原因无非在这批烟土上。他八成认为岳先生是那等敲骨吸髓,在虹海横行无忌的人。
何楚卿很快拿捏好轻重,面对这刁钻的问题,还能笑一下,才说:“元廊,你对岳先生有误会。如果你需要我劝说他别再做烟土大烟的生意,我会尝试。那等生意本来就是丧尽...”
顾还亭也笑了一下,道:“他和市政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如何劝说得?我还需要解散他的衡容会,你也能替我做?焉裁,我毫不怀疑你昨晚向我表的衷肠,但有些事情,你没法兼得。”
何楚卿觉出自己方才说了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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