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街上,一座诺大的府邸,牌匾上只有一个柳字。
府邸门前牌匾之下,有个老头笑嘻嘻地跨过门槛,守门的下人靠在一旁,晕晕乎乎的,偶然醒转,挠挠头看了眼四周,四下无人。
柳槐看向那位于先生,先生放下木琴起身。
“于先生,之前的事,对不起。”少年愧疚道,其实在那一次之后,柳槐回过一次学塾,找到了于先生,那时少年哭得梨花带雨,也是说:“于先生,对不起!”
那时候于先生轻轻摇头,对那止不住哭泣的小不点说:“没事,先生讲学,学生只要认真听了,先生就很高兴,其它的都不必太在意,日后也尽管来听就是。”只是少年却很在意,所以再没有来过。
于清弦望向拘谨的少年,“没事。”然后先生向外走去,对柳槐道:“随我来。”
少年赶忙站起身小跑着追上前方的青衫男子。跟在于先生身后,少年偶然间瞧见白发间撇着一根木簪子。
带着少年离开了学塾,双鬓霜白的教书先生来到一处已荒废多年的牌坊楼阁。
三块还能认得出是牌坊的牌额,于清弦轻轻抚摸其中一块,上面有斑驳杂迹污渍,少年勉强认出有“不让”二字。
“是‘当仁不让’。”于先生望向少年道,“取自‘当仁,不让于师’。”
“四字何解?”于清弦轻声问到,柳槐不懂,于先生却好似自问自答道,“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即使是老师也不必谦让。”
柳槐似有所思,于清弦问道:“仁义道德,大是大非或小事不断,如何?”少年挠头,于先生又问道:“不必谦让,‘不必’改为‘不可’又如何?”
又看向另外两块牌额,于清弦微微一笑,是那“莫向外求”与“气冲斗牛”。
于清弦缓缓道:“道德之类,从来都不只是大事,世间大小诸多事,其实本身就是十分重要的事。人间有善恶之分,何为善,何为恶?我们儒家尚且有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之争,谁又能道清?所以,有些大小事在心头,不要总是我觉得,但也切莫不是我觉得。”
柳槐点点头道:“于先生,我记住了。”
“嗯。”于清弦伸出手在牌额上轻轻一点,那“不让”二字顿时金光大放。于先生低声细语道:“可惜不能给你,不过‘莫向外求’,本该如此。”
只见金光裹挟着二字飞起,穿过云层而去。
少年张大了嘴巴,“原来于先生是神仙啊。”
于清弦摇头,“不过是这牌额残留的一丝仙气,我顺手为之罢了。柳槐,这个世界很大,大千世界,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有机会要出去看看。”
少年有些犹豫,外面是什么样子?听王一水说,外面就是有人间最烈的酒,有最豪爽的江湖,也有美丽的姑娘。柳槐望向脚下,若是出去走走,天下那么大,得走坏多少草鞋?
“外面有外面的美好,故乡有故乡的温暖,一定要出去看看的,家乡会等着远游的人归家。”于清弦道,“柳槐,你记住,无论这个世界怎样,我们还是我们,很多事应该要问心。”
少年点点头,“有机会我会去看看小镇外的世界的。”
少年与于先生走在溪边,溪水清澈见底。“‘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于清弦脱口而出道,“水浅则清,可是?”
柳槐摇头,“应该不是?”
于先生笑道:“是也不是。”
“柳槐,我问你,若是有人掉入水中,你去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于清弦问道。
少年想了想,“于先生,我真得救得了那人吗?”
于先生不答,继续问道:“若掉入水中的是一位道德圣人,功德无量,你救不救?”不等少年回答,于清弦又问道,“若掉水之人是一个十恶不赦之徒,你又当如何?”
“我……”少年不知所措,于清弦仍不罢休,“若掉水之人是你的仇人,你救他不救?若救他你死,他能救那千百人,救不救?倘若是救了人,他却要害人无数,不救却也会死很多眼前人,救还是不救?”
“多读书,就能知道了吗?”少年缓了很久轻声问。
“其实你有答案不是吗?”于清弦道。柳槐犹豫着说:“但是……”于先生道:“救不救人这件事本就无关对错,你何必纠结?哪怕你不救,谁也不救,是错?我倒不觉得。”
少年重重摇头道:“我觉得不对,既然见人遇难,怎么能袖手旁观还觉得事不关己呢?”
于清弦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笑骂道:“救人会死啊。”
少年仍摇头,“这样不好。”
“可是人们都说‘君子不救’。”于清弦笑着道。
少年也摸摸自己的脑袋,“可我不是君子啊。”
走在溪边,远远得能够看见远方有座小桥,于清弦道:“那好,若是你成功救下了人,别人不给你回报,这样好不好?”
少年回答:“我本来就没想要回报啊。”
“那么,如果幸好有你而得以活命之人,给予你丰富回报,如何?”
少年毫不犹豫道:“不能要,我救人本来就不图回报。”
于清弦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真心感谢才给你回报的人,被你拒绝,又怎样觉得?”
少年望向溪水,“既然是真心,那我不是更应该不要吗?”
于先生摇头,“一些人的善意被拒绝,倘若因此在心中留下疙瘩,之后愈演愈烈,善变成了恶,怎么办?”
于清弦拍了拍少年的肩头道:“所以,无论对待善意还是恶意,都要多考虑。不论世道如何,做好我们自己总是没错,做人做事,先要无错,再求更好。”
“于先生,我一定会记住的。”
于清弦轻“嗯”一声,道理不懂不重要,只要愿意记下,且会慢慢去思考,这就很好。
“柳槐,大道之行,始于足下。”
大胆走!
柳槐恍惚间一个抬头,只见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站在桥头上作揖到底道:“见过于先生。”
“外公?”少年喃喃道。
朱华街头,一位少女手中捻着一束鲜花,随手采摘而来。
“于先生来找过你?”少女平淡开口,没有望向蹲在墙角的清瘦少年,把弄着手中花朵。
少年抬头,“来过又如何?没来过又如何?你管得着吗?”
穆鱼轻轻摇头。少年名为苦芷,是小镇上出了名的傻子,平日里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家中长辈只有一个叔叔,也不怎么被管教,住在朱华街的末端,喜欢去溪边呆着。
“于先生事务繁忙,来找我这傻子玩泥巴?”苦芷撇撇嘴说到,丝毫不在意少女的微微蹙眉。
一把折下花瓣,穆鱼轻叹一声,“我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少年头砸向墙壁,破天荒露出正经神色,“从我,……”少女随手扔掉花束,“滚!”
少年悻悻然闭嘴,再次望向地面,先前有人在此留下“荒”字。
蓦然抬头,穆鱼走在街头,在视野尽头,一老一少与少女相遇。
“穆鱼。”柳槐轻轻挥手,少女点点头,望向一旁的老人,“柳槐,这位是?”
“哦,这是我外公,”柳槐向少女道,然后对老人说到,“外公,这位是穆鱼,穆堂武叔叔的女儿。”
老人点点头,“小丫头你好。”穆鱼挠挠头,“爷……,外公好!您好些年不在镇上了吧?穆鱼都认不得您。”
“是离开多年了。”老人感慨,“让我的女儿外孙受苦了啊。”
穆鱼悄悄望向柳槐,少年点点头。“一切都过去了,您回来了就好,这是要回柳府?”
柳槐率先说到:“不愿意,但没办法。”
穆鱼轻轻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柳槐笑着摆手。
老人点点头,“再见!”
临近柳府。
柳槐突然道:“外公,我不想回去。”
“这个家谁说了算?”老人一时之间有些恼,“跟我回家,我看谁敢为难你!”
老人名辉昂,曾是柳氏的一家之主,后来离家才将家主之位交给自己的儿子柳权,十年过去,多少有些物是人非。
“先前回到小镇,遇到了贾老儿,这才知道你和你娘的遭遇,这帮没良心的儿孙,欺负你们娘俩,外公不得为你讨公道?再说,你父亲才是我们柳氏的直系后人,如今他们哪来的理由把你赶出家门?”柳辉昂越说越气,竟是挥手打在墙上。
柳槐湿润了眼眶,不再多言。来到柳府前,少年抬起头望向那块牌匾,“柳”字高悬。柳槐不知不觉握紧拳头。
柳府看门之人看向两人,他是九年前被雇的看门人,恰巧赶上柳槐被赶出府去,所以这会揉搓着眼睛,认出了少年。
眼看两人一前一后走来,已经跨上了阶梯,中年汉子喝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府,速速离开!柳槐,夫人早就放话,你已经不是柳府的人了,小心……”不等说完,柳辉昂一步上前,“啪”一声,一个巴掌就呼在了汉子头上。
“你算个什么玩意?敢拦住老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老人怒斥,中年汉子看着盛气凌人的老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您……您是?”
柳槐道:“他是我外公。”柳府真正的话事人。
汉子茫然,家主的亲爹?心中狐疑:这老头子趾高气扬的样子倒不像是在作假,再说,这话还是从柳槐那小鬼口中说出来的。
汉子不敢赶人,万一眼前老者的的确确是家主的长辈,自己绝对得罪不起,于是后退一步说到:“能否等小的前去通报一声?”
老人骂道:“滚去告诉柳权那孽障,就说柳辉昂这个老不死的回来了!问问他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
汉子瞥了一眼柳槐,急忙开门冲入府中。
“外公,你不用生气。”柳槐上前看向老人,“我没事的。”
柳辉昂一只手搭上少年肩头,“外公对不住你们啊。”
少年道:“真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老人拍拍少年肩头,“嗯,都过去了,外公回来了。”
“外公有些好奇,你和刚刚那个叫穆鱼的小丫头什么关系?你喜欢她?”柳辉昂突然问到。
“柳”字牌匾下,柳槐挠挠头,“没有,我们是朋友。”
“那个于清弦呢?你不应该和他有交集才对。”老人再问。
少年有些尴尬,“以前偷偷听过于先生的课,被一个婶婶捉住了。”
柳辉昂轻轻点头,思量一番,“那个丫头你就不要来往了,至于于清弦,你就当不认识他。”
“为什么?”少年不解。
“于清弦很有学问?是!不过那又如何,他在外面的世界不被认可,甚至遭到唾弃,你如果与他扯上关系,离开小镇后将难以立足,他的学生更不会被文庙认可!”老人一口气道。
柳槐有些焦急地道:“于先生不是外公你说的那样,他人很好的!大家都很尊敬他。”
“是啊,以前我也这样认为,但你可知外面对这位教书匠的评价吗?就二字,‘可笑’!”柳辉昂道,曾经听人议论起于清弦:如此出身,不过沦落到在那小镇教书近一甲子,若真有本事有学问,何以至此。不过碍于其在儒家还有个正统身份,否则我们何须向他作揖?而那群人正是刚游历完小镇的书院正统儒生,其中一位甚至是书院副院长!
“不是的,于先生他……”柳槐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老人道:“不用多说,你记住我的话就行,这也是为你好。”
少年还想说话,门“枝丫”一声,其中冲出一位中年人,他望向门外,一下子就瞧见了门外的二人,视线只是往柳槐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留在老者身上。
那个冲出门的中年人,柳氏如今的家主——柳权,先前正在书房训斥小辈,听了下人禀报便急匆匆地赶来,料想无人敢冒充自己的父亲,所以定是父亲归乡。
柳权一个踉跄来到柳辉昂跟前,“爹,您回来了?!”
老人又是上前跳起往柳权头上就是一巴掌,“你个混蛋玩意儿!只知道帮着你那妇人欺负你姐,你能赖了啊!清不清楚谁是外人谁是主人?你个废物玩意儿!”柳辉昂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犹不解气,跳起身又是重重地砸在柳权头上。
柳权站着一言不发,只是由着自己父亲发泄怒火,事已经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也没什么可推脱的。
柳槐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应该有十年没有相见的父子,老人兴许是打累了,停下有些发疼的手臂,双手撑腰哈气。
这时柳权才又打量了一下柳槐,眼神古井无波。“爹,先进去吧。”
柳辉昂转头看向少年,“柳槐,走,咱回家。”说着老人就要牵上少年的手往府里走。柳槐一步也不动,“不!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篱墙巷!是我爹我娘留给我的房子。”
老人隐隐有些怒容,望向自己的儿子,又是一巴掌,“混账玩意儿,瞧瞧你干的好事!”柳辉昂叹息,“柳槐啊,是外公不好,我们进去吧,这就是我们的家,没人敢说这不是你的家!”
柳槐红着眼道:“不,我只有一个家,这里不是!”
少年一直脾气都很好,也从不犟,只是唯独对“家”一事要硬气到底,哪怕现在外公回来了,自己的家也只会是篱墙巷漏雨的小房子。
柳权知道父亲回乡,带来了柳槐,是一定要让孩子回柳府的,而且自己肯定阻拦不了,于是道:“柳槐,先前一切都是叔叔不好,怪叔叔没能保护好你们一家人。”说着,竟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招呼,“回来吧,你外公一定为你作主。”昔年柳辉昂刚走不久,柳权就失足摔伤,持续一年多不省人事,待到他大病初愈重新掌握柳府时才发现柳槐一家人已被赶出府,只是大局已定,他不曾去找过他们一家人,也没想过将他们接回。至少赶人的事完全与这位一家之主无关。
柳辉昂瞥了一眼儿子,看着少年,忽得想起自己的女儿,那张小巧玲珑的漂亮脸蛋好像就在眼前。老人不自觉流淌眼泪,一下子又眼神放光似地望着少年,“柳槐,想想你外公我啊,已经失去了你娘,难道竟是你也不愿与我这个没用的外公相认吗?!”
“外公,我没有。”少年道,被老人重新牵起手,“那就跟外公回家。”柳槐还是摇头,“进去可以,但这不是我家。”
柳辉昂停下动作,像是失神。柳权适时说到:“愿意先进府已经很好了,叔叔慢慢补偿你,好吗?”
老人听到儿子的话语,一下子又恢复神彩,拉着少年边说边拉着柳槐往府里走。
“对,你暂时接受不了没关系,有外公在,我们慢慢来。”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小道上,柳槐百感交集,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十年后的今天,他又走进了这座府邸,让母亲想了三年最终无疾而终的府邸,不是他的家,却是父母一辈子的家。
柳辉昂全然忽视了自己的儿子,牵着外孙的手久久不松开。“既然你和穆鱼丫头没什么,那就不要来往了。”
柳槐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外公为什么这样说。
老人咳嗽一声道:“你们注定不是一路人,而且,”柳辉昂拍了拍少年的额头,“我已经给你定下了一门婚约,你自然要与其他女子保持距离。”
“啊?”柳槐一瞬间就懵掉了,外公给自己定亲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行外公!您怎么就随便就定亲了呢?我肯定不行的。”
柳辉昂哈哈大笑:“我的外孙如何配不上人家?”少年已经红了脸颊,“不行啊外公。”
走在最后边的柳权也哑然,父亲竟然给这小子定亲,想来是外面的大户人家的千金,父亲的确偏爱姐姐一家多些。
已经走到了柳府的议事堂不远处,远远可以看见堂前已经站满了人,相信父亲回乡的柳权自然及时地做了安排。老人摸了摸少年脑袋,“有何不行,我可告诉你,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将来定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呢,此事就此说定,你不同意也稍后再议。现在,”老人望向前方,脚步铿锵。
议事开始,柳槐却没有进去,外公没有强求,少年就走在府中,一片浅水池塘,是娘亲当年最喜欢呆的地方。凭栏而望,水池清澈明朗,可见游鱼。一侧山石上有只乌龟正趴伏着,龟壳有些开裂,上面有着不均匀的刻痕,听娘亲说那是古文字,是爹从外乡带回的奇物,已在此二十余年。
“小子,现在可是又有钱了?”柳槐后方走来一位高大年轻人,正是大年初一那天抢走少年钱袋的柳如蛟。
柳如蛟,本是偏房所生,却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柳府大公子,当年外公之所以离乡,也与他有关。只比柳槐大两岁,手握碧玉降生,天生不凡,柳辉昂亲自为其取名“化龙”,希翼他能凭风直化苍龙。
世事无常,在他四岁那年,那块伴他降世的古玉怦然碎裂,没人知道原因,此后天纵奇才陷入死境,柳辉昂四处求医问药,皆无用。在众人无望时,一位道门高人突兀出现,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甚至没人记得他长什么样。只知道他来到柳府,微微叹息,道:“你命不该绝于此。”后来高人做了什么,也没人想得起来,只知道他留下一块古怪石块以及两句话。
一,柳化龙改名柳如蛟,否则必死无疑。
二,十年后让柳如蛟凭石块寻找机缘,一跃化龙方不负贫道万万里而来。
又是世事无常,高人离去不过半月,石块碎裂。柳辉昂离乡为的便是尝试修复。今日归家,自然功成。
柳槐没有回头,反正自己没钱,真的一文也没有,所以才不怕这个强盗呢。
年轻公子走到少年身侧,也有样学样趴在栏杆上,视野所及都是生机。
“无趣得很!”柳如蛟道,“人生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柳小子,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当神仙啊?”
柳槐瞥了高大少年一眼,“傻子不是?”
“呵,”柳如蛟扯扯嘴,“那有没有想过这辈子既然如此心酸,早点死了好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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