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丰依然退烧了,头不痛了,这就算好了。
早饭过后,肖旗山拿着个大喇叭,沿着龙凤湖岸边石板路边走边喊:“今天上午大家一起去纸厂干活!听到了没?纸厂!”
听到的人答应着,陆陆续续朝纸厂去。
丰云带着嫣然和依然也去了。
因为家里有病人,还有更小的孩子,缪春香就不去。
要是别人,缪春香才不愿意守着呢,偏偏受伤的是她的心肝宝贝五儿。
依然还是第一次来纸厂干活。
手工造纸不是用竹料吗?其实其他材料也可以,比如木头、棉、麻等。皆因龙凤湖竹料最便宜,山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都是,又容易加工,所以都用竹料,而且是不到一年的嫩竹。
这些竹料需要先放在水塘里加上石灰泡软,然后捞起来,运到碾房去切碎碾烂。
这一天上午,男劳力们就干捞竹料运竹料的活,这是个重活。
这个纸厂规模极小,只有两个工人,一个碾料匠,一个舀纸匠。
易树云是碾料匠。他是转业军人,曾经为了保家卫国负过伤,退伍回来自然应该得到照顾,做轻一点的活,就一直在碾房工作。
舀纸匠是从外地请回来的,姓赵,人们当面叫他赵师傅,背后就叫他赵舀纸匠,名字不祥,据说是个老光棍。
那些年手艺人并不吃香,赵师傅出门帮人舀纸,不过混口饭吃,待遇并不比农民好。既没有工资,更没有年薪。
一般这种背井离乡做手艺的,都是有些游手好闲又有些想法在原籍混不下去的人。像赵师傅,三四十岁连个媳妇都混不到,可想而知。
两个劳力自然是扛不下一个厂子,虽然它小。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厂子里像起料,运料,以及最后的打捆包装,都需要其他社员来帮忙。
肖旗山把来的人分成两组,一组负责把竹料从浮塘里捞起来运到碾房去,一组去包装打捆。
自然第一组都是些男劳力,因为起料运料全是笨重活。第二组呢,绝大多数是妇女儿童。
第二组的组长是罗五娘,也算是孩子们的师傅。
来到槽房,孩子们一时觉得新奇,都挪不开步了。
他们就在那儿参观赵师傅舀纸。
只见那赵师傅拿起一个木瓢,从一个储存纸浆的水槽里舀了一瓢纸浆,倒进另一个放满清水的水槽里,用搅纸棒一阵搅动,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那纸浆在水槽里翻腾,卷起一波波黄浪。
“纸浆要搅拌均匀,越均匀越好,”赵师傅一边工作,一边给孩子们解释。
搅匀后,拿起纸筛,左右手各抓住边框一方,伸进纸槽,轻轻一捞,立刻轻快地提起,那纸筛上已经糊满了薄薄一层纸浆,黄黄的。
赵师傅把纸筛放到石墩子上,伸手轻轻一揭,一张黄黄的,薄薄的长方形草纸就被揭了下来,湿漉漉的。
旁边放着一只木盒,赵师傅就把湿纸放在木盒里。
等木盒里的湿纸装满了,赵师傅拿起压纸板一压,淅淅沥沥,纸上的水都被压出来,从木盒下面的孔眼流出来。过一会儿,就不滴水了,再把湿纸一张一张揭下来,晾在竹竿上。
内中有一个叫张小勇的男孩,调皮地说:“赵师傅,你这舀纸的手艺太简单了,我看一遍就学会了!”
旁边立刻七嘴八舌地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我也学会了!我也学会了!太简单了!
赵师傅笑道:“哎哟喂!聪明!那样快!看来我这饭碗保不住了!”
罗五娘笑道:“哈哈!娃儿些,你们要抢赵师傅饭碗了啊!”
赵师傅指着带头的张小勇说:“你行!你来试一下!”
张小勇走过去,拿起纸筛,伸进水里,却根本提不起来,好容易提起来,脸涨得通红,纸筛上的纸浆却是一团团一堆堆,根本要不得。
赵师傅轻蔑地笑了。
“耶!我才不干这个呢!我妈说,学这些都是吊儿郎当的手艺,长大了要当单身汉!”
张小勇口无遮拦,脱口而出,忘了当着矮子就别说短话的古训。
赵师傅其实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并不怎么生气,却佯装要去撕张小勇的嘴。于是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去包装房干活去了。
晾纸房的竹竿上,满满的都是草纸。依然等七八个十几岁的孩子,在罗五娘的指导下,负责把竹竿上已经干透的草纸收起来,五十张五十张地叠在一起,再对折过来,称为一合。然后十合为一个单位,称为一捆,用竹篾捆起来,一捆一捆地码在屋角。
等到集日,大人们把它们挑到龙凤镇,交给供销社,就可以换钱了。
罗五娘坐得离依然近,看依然虽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干得很顺溜,见她数纸张时手指十分灵巧,人又不声不响的十分文静,心中颇有几分喜欢,就问道:“丰四姑娘,你挺聪明的嘛,你咋不去学校读书呢?”
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对她笑一笑。
其实,一整个上午,依然和在回味昨晚的恐怖经历,也在思考五儿的腿伤问题。
从昨晚依然姐妹回家,看见五儿伤成那样,缪春香心里就很烦。
她倒不是担心五儿上不了学,她是怕给五儿治病花钱。
缪春香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改建房子。
她梦想要造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院落里最好有十几间房屋。堂屋,正房,厢房,门厅,一应俱全。院门口最好再植两株桂花树。最好院里,不,院外也行,再挖一口池塘,塘边来一棵两棵垂柳。
这是比照娘家的规格。缪春香娘家就有这样一个院子,称为缪家大院。不过,现在缪家大院是弟弟缪致远一个人的。
缪春香作为缪家女儿,没有所有权,甚至没有居住权。女儿长大了就只能嫁出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了一穷二白的丰云,只能搭个窝棚过日子。
她哪里甘心!
所以,缪春香一直在努力,悄悄攒钱,悄悄攒粮,等攒够了,就要拆了这几间茅屋,造一座宽宽敞敞体体面面的大院落,不能低于丰家原来的住房,最好能赶上娘家的。
只要是谁要搞出事来动用她的造房基金,她就会和谁没完。
干完家务活后,缪春香来到五儿床前,坐在床沿上——她要审问五儿。
五儿刚睡醒,看见母亲进来,出于本能,抬了抬身子,似乎准备起身。没想到这一动,偏偏就牵动了腿上的夹板。
“哎哟!”五儿大叫一声。
缪春香瞪了女儿一眼,骂道:
“动来动去干啥?你还嫌不够?”
一阵阵钻心的痛感袭来,五儿冷汗直冒。
“妈!妈!痛!”
“咋的啦?叫你别动呢。你老子不是说了,不能动不能动!你要是再给老娘整点事情,我可不管你了!让你当一辈子跛子去!我问你,我不是说了让你晚上别跑出去吗?”
“是……是……四……”
“是啥!说话别给我夹手夹脚的!四儿让你去?”
“对呀!就是丰四儿让我跟她一起去的,”五儿一下说话顺畅了,“她说,冬学里的先生教得好,让我去听听,我的成绩就跟得上了……还有,她说晚上回来她害怕,让我跟她做伴!”
这就是丰沛然,她永远是谎话连篇。明明是她说已经征得母亲同意,要去冬学补课,求依然带她去,这会儿,却成了依然求她跟去做伴。
缪春香一听就信了,冷笑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告诉你,你不准再去!她如果害怕她就不要去了就是!我原本就不想让她去,浪费灯油!那么,好好的路,你咋就摔下去了呢?你不晓得看着点路走啊?”
五儿心头的恶魔忽然间空前地活跃起来,张口就说:“是丰四儿提着马灯跑得飞快,我只好跟在后面追!我只顾追,没看路,一不小心,就踩滑了摔下去了!马灯也是她弄坏的,她是故意的!”
缪春香冷笑道:“我就说嘛,好好的路,你哪天不走几次,你咋就能踩滑了!丰四儿你还不晓得啊?个性又强,脾气又坏,还自私自利,报复心强!她明明就是想设计整你!我叫你不要去你偏不信!不听话,这就叫不听老娘言吃亏在眼前,晓得不?现在,吃亏了不?昨天晚上,你没掉到响水潭淹死,算你菩萨供得高!”
五儿想起昨晚的情景,又委屈又后怕,眼泪夺眶而出,“哇”地一声哭起来。
缪春香骂道:“哭!哭就好了?你看看你这腿,哭就不痛了?不需要花钱治了?”
虽然是男人为孩子治,手术费免了,那吃的药总是钱买回来的。就算是自己上山采的草药,自己不吃,也是可以卖钱的。
这时六岁的丰茂说:“妈!五姐又撒谎骗你,我看见五姐在院门口找四姐,要和她一起上冬学,四姐都说了不让去,怕挨妈骂,是五姐她硬要跟去……”
五儿听八弟戳穿了自己的谎言,一张脸涨得通红,翻身就要爬起来去打丰茂,自己那腿又钻心地痛起来,嘴里“嘶嘶”地哈着冷气,又躺下了。
“你看,你看,叫你别动,你偏动,不痛死你!”
缪春香并不相信丰茂的话。
她一直认为孩子们都和依然好,他们是一伙,经常合伙欺负五儿。在她的想象中,五儿是那个弱者,需要她呵护。
缪春香轻轻拍了拍五儿的肩膀,帮助她躺好,“别动了哦!一会儿把伤口弄错开了,不重接你就一辈子当跛子,要是重接,还需要把长合缝了的皮肉筋骨扯开,有你受的!”
转回头想找丰茂,那丰茂早已跑了。
在五儿的逻辑里,她自己是没错的,错了的都是别人。要是有什么问题,总能在别人身上找出错处来为自己开脱。
这会儿,经缪春香一通启发,五儿渐渐捋顺了思路:要是丰依然当时坚决不同意自己跟去,她甚至可以找母亲告状阻止自己,那么不就把自己拦下来了?把自己拦下来,自己就不会摔这一跤了……还有,她明知那木桥上很多青苔很滑,为什么不扶着自己?对了,她一定巴不得自己出事,好报复自己。
五儿自始至终就始终没想到,她自己也非常熟悉那段路,每天上下学都经过那儿,一天两次走了好几年,哪会不知道那儿是一座木桥,哪会不知道木桥上长满青苔,湿漉漉地很滑!
不,她才不会这样想,傻子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她丰沛然又不是傻子!
一大堆家务,又加上为五儿熬药,忙个不停,中午缪春香也没来得及找依然的麻烦,但她内心,把这事记着了。
五儿既然受伤,学不用上了,活不用干了,还可以支使别人为她做这做那。
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要尿,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要揉腿,一会儿要擦脸,一会儿要洗手,把依然支使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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