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在药蓠的帮助下,我终于忍受着浑身的酸疼和伤口的扯裂翻回到地面,从下面接过陶烟。因为这副金属身体,陶烟现在重得难以想象,我刚刚托住她的后背和膝窝,两条胳膊就被带着往下一沉,险些再滚下去。
很快,药蓠也翻了上来。
“枭哥怎么办?”我盯住他,问。
“他……舍不得老房子。”药蓠蹲下身,示意我把陶烟给他背。
回头望去,摇晃的树杈间可见翘起的檐牙,黛色瓦片排列开,下边是干净的落地窗。乍一看,都是宁静的。
药蓠背上陶烟,埋头下山。
“那他不会有事吧?”我追上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
“放心,”药蓠转向我,露出很有底气的笑容,“枭哥从不逞强!”
我勉强松了口气,换问:“那些再造人是怎么回事?”
药蓠腾出手往口袋里一摸,掏出一枚小小芯片递过来:“我在那东西身上发现的,自己看吧。”
这是一枚透明的系统芯片,操控方法和触屏手机差不多,看见上面醒目的【TASK】一栏,我立刻点进去,芯片上方随即映射出两个三维全息头像。
竟是我和我姐!
“好消息,”药蓠看向我,眉毛和嘴角一起上扬,“能被他们通缉,说明你姐还活着。”
“可是……”我惊得瞳孔颤抖,简直不敢相信,“我姐干了什么会被……”
“其实你早就被盯上了,”药蓠没有回答,扭回头自顾自道,“卢令绑走你的那天,我亲眼看见三个再造人悄悄拐进小巷子。当时也没有多想,毕竟一心想救你。”
说罢,他伸手在芯片上滑了一下——
页面切换,出现的,是他和枭天启。
“你看,”他继续说,“我们杀了再造人,系统有自动备案的功能,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共犯喽!”
不是吧……听闻此言,我如临大敌般蹙紧眉,瞪大了眼:“是我害了大家?”
“不,你只是想救家人而已,况且也不知情。”药蓠面不改色,语调懒洋洋的,“正好,我看那帮家伙早就不顺眼了。”
“可你们是无辜的,”我突然止步,抬眼道,“我要去自首,既然事情因我而起,就不能连累你们!”
“而且,还害得陶烟……”瞥见女孩苍白的睡脸,一阵酸楚涌上鼻头,我再说不出话来。
“别傻了,”药蓠侧过脸,斜睨着我冷哼一声,“你真以为被通缉的都是做了坏事的人么?那些家伙像疯狗一样满大街乱咬人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去自首能改变什么?陶烟能变健全?还是你姐能回来?”
我怔住,继而垂下眼去,摇了摇头。
“既然都不能,那犯得着让你流亡在外的姐姐再感受一下失去亲弟弟的痛苦么?”药蓠转身面对我,辞锋愈利,“听好了莫昱,去自首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查清楚你姐姐到底干了什么——如果她无罪,就替她洗冤!”
我眼眶发红,狠狠吸了吸鼻子,听得出来,他这全是掏心窝子的话,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而且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温情和热血,让人不由心安……不由从心底燃起自信来!
“听懂了就别磨叽!”
前方传来药蓠下山的声音,落叶草木在他脚下沙沙作响。
我强忍住就快要夺眶而出的泪,一面暗骂自己没出息,一面加快步伐追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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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街,废弃车库,简陋的单间内。
肚腹高高鼓起的花母犬一步一摇来到盛放食物的铁盆前,所谓食物,不过是些蝇蚊环绕的黏糊糊烂肉和骨渣,即便这样,正在进食的三条公犬还是警惕地背毛倒竖,鼻梁皱起,龇牙盯住花母犬,喉咙中滚出阵阵低咆,似乎随时可能一拥而上,将这个不识相的娘们儿撕碎。
四条犬都很瘦,乍一看,那历历分明的排骨甚至可以将它们的皮囊刺穿。花母犬此刻的体态就像是四根麻杆撑着满满一袋土豆,因为,它怀孕了。
花母犬停住步子,淡淡抬眸,两方眼神交锋的瞬间,气氛紧张到极致——三只脑袋一齐对准花母犬,吼声愈加凶狠,连它们那少得可怜的肌肉都绷紧了。
然而花母犬仅是打了个喷嚏,便径自伸直脖子,将长嘴埋进铁盆,“呼噜噜”吃起来。
一道黑影从花母犬身后笼罩下来,四周陡然变暗,察觉到异样的三条公犬纷纷抬头,待看清来者面容,它们一下由嚣张变为驯顺,把尾巴夹在后腿间快速摇摆。
是穿着破烂黑卫衣的刀疤脸少年——卢令。在卢令的冷脸注视下,四条犬终于低头各吃各的了。
“怎么,”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黄毛走进门,歪嘴笑着朝卢令举了举易拉罐,“养得起它们,却请不起兄弟们一杯好酒?”
卢令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扬臂,与他碰过酒。
“咣——”两只沾满污垢的瘪皱易拉罐干在一起。
“抢夺领地和食物时它们出了力,这是应得的。”——“对了,”卢令懒洋洋抬眼,瞥向黄毛,“餐盒里那只整鸡呢?”
“畜生嘛,”黄毛嬉皮笑脸,“用不着吃这么好!”
言罢,他迅速敛神,恭敬地掏出一只鸡腿,双手呈上:“老大,来一只?”
卢令垂眼接过,翻转着看了看,对着上面滑腻的白肉说:“阿黄,你知道么?”
黄毛一怔:“什么?”
卢令张开手,鸡腿“啪”的落地。
“我们的生存方式——”卢令盯向他,踩住鸡腿,像碾烟灰一般扭转脚腕,“和畜生没区别。”
见卢令目光渐寒,黄毛一下子没了底气,竟自僵在那。
卢令微微一笑,撤回脚,眸中杀意消退:“吃了吧!”
看着地上稀烂的肉泥和断成渣的鸡骨,黄毛低下头,双眼藏匿进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中,咬牙攥拳——
“否则,我就告诉所有人……”卢令眯起眼,双手揣兜向前探身,凑近黄毛耳边压低声音,“花狗的肚子,是你搞大的!”
话音落处,甚至可以听见黄毛捏拳时指关节因用力过猛而发出的“咯咯”声。
良久,黄毛垂下去的嘴角复又扬起,他嗤笑一声,缓缓开口:“你忘记再造人是怎么对我们的了?两年前的大清洗,若没有尾巴,别说当首领,恐怕连命你都保不住……”
卢令皱眉一怔,他怎么会忘记尾巴,那个集体中唯一一个与他同龄的十五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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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皮肤黑黑的,脸上有雀斑,可能是因为当了太久的京巴狗,这小子一笑起来就会变成地包天,莫名的滑稽。
可这样一个幽默善良的少年,在那个飘雪的冬天,死了。
当时基层到贫民街视察,不知哪条蠢狗饿晕了头,竟冲上去对穿西装的家伙咧嘴龇牙,于是当晚,贫民社区就收到一条上面下达的命令,说为了改善这里的生活环境,一个冬季必须铲除所有流浪狗,包括拥有化狗能力的无业游民,为此,办事的还特意去医院要了打针者名单,卢令他们就此遭到通缉。
太阳升起后,在地面上无处遁行的他们只有逃进下水道,几十号人蹲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全身上下都蹭得脏兮兮,周围弥漫着刺鼻的恶臭,头顶遍布再造人的脚步声、砍杀声和犬类的惨叫哀嚎,血多到甚至透过地缝渗进来,滴在他们头上、脸上、身上,温温的,带着浓烈的腥膻味,他们却动也不敢动。
他们的首领原本是一只能变为狼青的纹身大叔,可清洗开始那天,醉了酒的首领竟不顾一切咬向再造人,结果可想而知,不等看清过程,上一秒还气势汹汹的狼青犬就成了雪地上的一具热乎尸体。躲在暗处的卢令、黄毛和尾巴眼睁睁地看着首领被再造人扛上肩,渐渐远去,渐渐僵硬。
屠杀持续了一天一夜,黎明时分,上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终于停止了,只留下充盈至下水道的浓郁血腥和腐臭。
在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查看的情况下,尾巴站了出来。没人反对他,一方面是实在没人选了,另一方面,他们早已做好了在快饿死时先吃掉这个小个子的准备,所以既使尾巴折在上面,集体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入伙之前,尾巴、黄毛和卢令就是相依为命的伙伴,但这一次,黄毛退缩了,他窝囊又恐惧地背过身,假装没看见爬出去的卢令和尾巴。
清晨的暖阳里,两个十五岁少年牵着手,紧张地穿过满地狼籍,周围全是拖行尸体留下的长长血痕和屠戮留下的喷射状血迹,上面沾着点点狗毛絮,随风颤晃。一开始他们还想绕开这些,可后来发现血实在太多,根本避不开。
在街边,两人发现了车库看守,那是个慈详的老头,此刻却身首异处,花白的胡子上结满血冻……他们杀他,大概是因为他收留了太多流浪狗吧?尸体旁边还躺着一个被撕咬至散架的再造人——那些流浪犬一定曾拼死守护过自己的恩人。
尾巴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尸体僵硬的枯手中取出什么,他刚要起身,卢令就看见一把镰刀从他胸前刺出!
尾巴瞪大眼,难以置信般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胸前血斑慢慢扩大,终于,他晃了晃,竭力把握拳的手伸到卢令面前,然后在卢令惊恐的注视下,“噗通”栽倒。
是老头尸体旁那个没死透的再造人,完成了最后一击的它体内传出电线爆裂的轻微炸响,于是也头一歪,不动了。
金色阳光从地平线处蔓延而来,洒在尾巴、老头和再造人的尸体上,加上这白雪里遍地殷红,竟悲壮惨烈得难以言喻。
卢令红着眼眶,颤抖地从尾巴手里掏出了那样东西——车库的钥匙。
后来,车库成了他们的据点,三条公犬和花母犬就是被老头藏在车库里的最后幸存者,卢令他们依靠老头为流浪犬们囤下的犬粮度过了接下来的两个月。
初春时,曾下令大清洗的干事因行为不端给撤了职,从此,笼罩在狗群上方的乌云算是散了。带领大家找到避风港躲过一劫的卢令则被推为首领,他们,又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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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令蹙紧双眉,瞳孔微颤……后来他在一处高高的山崖上安葬了尾巴,那里风景特别好,能看见蓝色海岸线和远飞的鸥鸟,还有吹不完的海风,他时常独自去找尾巴喝酒、说话,尾巴不会长大了,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那个最天真最单纯的年纪。可卢令不明白,为什么黄毛会突然提起再造人,突然提起尾巴?
尾巴的死因,应该只有他卢令一人知道才对!
“你以为我胆小,其实我后来放不下心,又出去找你们了!什么尾巴意外身亡钥匙是你找到的?我他妈是看在你我老友一场的份儿上才没有揭穿!”黄毛忽然暴跳而起,狠狠揪住卢令的衣领,“可如今,你却用兄弟们拼上命攒下的家当,去雇再造人替你暗杀!”
“隐瞒尾巴的死因是我不对,但如果不这样,他们会继续瞧不起年纪最小却比他们更适合当首领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集体的利益。”卢令并不反抗,只是冷冷仰起下巴,与黄毛对视,“至于再造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装!”黄毛再也忍受不了,怒吼一声抡拳便砸。
卢令也不含糊,侧身闪避的同时反向钳住黄毛腕部,黄毛冷冷一哼,卢令忽感背后疾风,惊?间他松开黄毛,一个旋身以背抵墙,这才堪堪躲过,再看面前恼羞的偷袭者——竟是刚才还在表示臣服的公犬!
四条犬此刻统统红了双眼,它们目露凶光,背毛倒竖,流着长而晶亮的涎水,蠢蠢欲动地锁定他……
“怎么样?”黄毛放肆地扔了易拉罐,走向占尽劣势的卢令,凑近他的脸,唇角弯出一道戏谑的弧度,“它们的食物里掺了药,现在全受我控制啦!你——想狡辩还是求饶?”
卢令垂眼不答,忽然“噌”地抽出刀来,对准黄毛的面门一抡,“哗啦——”黄毛脸上立刻现出一道横贯面颊的血口。等他再回过神,卢令早已抓住机会破窗而出,消失不见。
黄毛捂住脸,面对一地碎玻璃渣和等候命令的四条凶犬,哑着嗓子大叫一声:“给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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