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员:伦道夫·卡特
(本章字数8k)
大约在两星期之前,2005年的6月3日,那天,我从一位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穆要,也就是那位朋友,作为生于长隅镇本地的考古学者与民俗学者,数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不知疲倦地研究一个当地的古老密教,而内容主要是关于它本身的习俗文化以及和它密切相关的一段历史。
他告诉我,这个密教来自一个曾经在南洋地区广泛流传的原始信仰,“那衍太落大剌”,据说意译过来即“为海带来灾祸的巨妖魔”,而关于祂的另一个称号是“冥墟神”,也就是“海的深渊的神明”。
老实说,这是一个极冷僻的信仰,在听到这些事之前,我对这所谓那衍太落大剌一无所知。根据先民们口口相传的传说,宏伟的那衍太落大剌,祂的居所在深不见底的昏暗的海渊中,在那里祂施展自己的权能,给大地带来巨大的灾祸。在极为古老的年代,祂就被众神们从天外放逐下去,正因如此,祂的怒火引发了狂乱的风暴与海啸,淹没了一个被称之为“涌墟”的岛上小国,当这汹涌的海水继续蔓延的时候,那最受崇敬的巫祝带领残存的逃到陆地的国民举行了一场仪式,向神献出了一个能听见这般呢喃的疯子,将他投入海中,这才暂时隔绝了祂持续不断的呼唤,为这个地域重新带来安宁。在那之后,据说,海边的民众会有规律地举办一次这样的仪式,来保证大海的安定,使那衍太落大剌继续沉眠于那永恒的等待之中。
就我看来,这个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其遥远、原始而愚昧,显示那古老过去的血腥人祭传统与巫祝一类的谎言蛊惑。它没落了,在民国时仅仅在长隅镇的渔民和水手那里流传,而那时就已经成为吓唬孩童的怪谈故事,在解放之后自然进一步地隐没。到了如今,早已被新一代遗忘了。而我那朋友,他之所以会突发奇想把这些陈旧的老掉牙的东西再从历史的旧物堆中翻出来,来源于他的祖辈与这密教的联系,包括他家族的几位担任神职的先祖,以及父辈对当地考古工作的协助与挖掘。
故事之后,他又给我看了一些东西。那是一些琐碎的旧物,包括几个贝壳制的刻有秘密符号的护身符,或是一些经卷,还有映着洞穴壁画与人骨的相片。其中,吸引我注意的是一个骨质的白色长笛,制作得极为精致,比起我见到的一些艺术名匠之作更甚,上面雕刻着一些诡谲的东西,匍匐爬行在海底的鱼人,众多拥有夸张头部的海中巨兽,状如蝠鲼的无名海怪,当然还有占据大块面积的毋庸置疑的主角,多眼、多触须的那衍太落大剌,祂身体上又生着两对似虫类的附肢,多出的一些线条刻得极凌乱,却仿佛是刻意的。
现在,再回首到这长笛本身的材料,毫无疑问,它是骨质的,却不像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种动物的骨头,看着上面这些怪异的浮雕,于它那悠远的历史与不详的来源,我只能联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人骨,可是这真相或许更加黑暗而深邃。
穆要,他摩擦着手掌,脸由于兴奋而涨得通红,小声嘀咕着,“永和,你一定要看看这个。这器物制作的技艺是多么惊人啊!这肯定会成为现代考古界的一次大发现,揭示远古海民尘封的历史。而这种原始的信仰,它的历史恐怕能追溯到人类的蒙昧时代。”
他这样说着,那语气已然不是我所熟悉的,其中透露出异样的狂热。
看着这长笛,即使没有真正触碰,仅仅是想象它的触感,我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仿佛沾上了那积陈于洞穴崖壁上的苍白的灰粉——来自旧时残暴祭祀的残留——累累罪行的证明,即使没有向内吹气,仅仅是想象它发出的声音,我的耳边就好像传来那管弦呕哑的奏曲,即使没有亲眼见证,仅仅是看着它如今的模样,我的脑海内竟浮现出这样的图景——那些匠人粗糙的手指握着刻刀在表面上刻出一个又一个图案。霎时间,一种异端的恶寒爬上了我的后背。
恐惧越甚,好奇也越甚,我疑惑他到底是从哪里找出这些不祥的物品的,阴暗洞穴中的出土物竟能保存得如此之好,甚至可以说超过了那些世世代代养护传承下去的文物收藏。另外,我也奇怪他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取得如此大的成果,要知道,学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对长隅镇一带的研究,而文献材料大多散佚丢失,镇民本身的言语相传会夹杂巨大的错误,更不必说这种文化在历史中的完全灭亡了。
于是乎,带着些许的不安,最终,我还是选择顺应自己如泉水般不止的好奇心,一口气吐出了那本不该言说的话语,向对面这沉迷其间的研究者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密教叫什么名字?”
“渊教。”
“你从哪里弄到的?”
“海边一个洞穴遗址,它曾经被遗漏了。”
“什么时候?”
“就十五天以前去的。”
“我是说遗漏这件事。”
“二十年前。”
……
无论我问什么,他都直直地站着,从未回头,而随意脱出自己简短的回应,就像跪拜于墓穴甬道的陶偶,泥塑般的脸面上带着虔诚的神情,仍旧牢牢注视着桌上这支惨白的骨质长笛。
我发自内心地为这愚昧密教的消亡而感到欣喜。
但我深知,他已然入迷,恐怕绝不会主动停下他的研究。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我原本是这样希望的,他的这次研究不会得到足够的成果——那些东西就应该埋在历史里,连带着那些骸骨一同沉入地层。不过,我苦笑着,毕竟,现在看来他现在真能弄出东西来了。
昏沉的灯光如同倾倒而出的黄沙,弥漫着,舞动着,掩盖着,又像墓穴中幽幽的烛,狭小的光源仅仅点亮书桌前一处,黯淡的黄涂色于平面之上,带出一股枯骨般的朽烂至极的气氛。我静静地站立于旁,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思绪跟随着这些文物的久远气息而踏入自己经历的长廊。
穆要,我同他的友谊,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因同样的热情而共事,自然会有着不少的共同话题。事实上,在工作的几年里,他那些过人的智识,大胆的设想,无限的热情,以及鹰隼般敏锐的直觉,常常给予我极大的帮助。想必院内的其他人,即使是那些有着最挑剔的,也会对他杰出的工作成绩予以赞扬。
然而,越是相处得久,我就越是能发觉我们之间的差异来。我想,这也是由于我们工作的范围和各自性格上的不同所引发的化学反应。放眼学界,全球范围内早期人类文化普遍存在的人祭现象已然成为一种共识。对于我们这些学者,某些令人作呕的见闻也近乎成为必经之路上的一环。比方说,在殷墟遗址的发掘过程中,就有不少细节是完全不敢向公众透露的。
对此,我自己的感觉,也就是对能生活在这样一个文明的时代而感到幸运。自然灾害之类,这些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但毕竟不常见。至于犯罪杀人,更是为社会规则所压制,是为人排斥的。可是,这种活祭则完全不同,它本身就是旧规则的一部分,被愚昧之民或逐利之人所接纳,以至于变成了一种常规。同胞与同胞相残,难道会是这样一件可视为寻常的事情吗?也许,只有同样古老而荒唐的战争能够带来类似的恐惧与愤怒。
也正因此,对于他现在的研究,我的心中始终抱有一种疏离感,同样的也不曾放下那冰冷彻魂的恐惧,毕竟,这些东西与我认同的文明相去甚远。
与我不同的是,穆要,我的这位多年的朋友,他是一个真正的“好古之人”,我之所以会对他作出这么一个评价,当然是因为他一以贯之的表现,他无感于我所恐惧的遥远的恶俗,而痴迷于那建立在血之上的短暂辉煌。还记得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在宇宙无限的尺度中,人类全部的历史都仅仅是一瞬,更不必提作为个体的我们这更短暂的一生,所以,又有什么时间好害怕呢?我们从这片失落的土地上发现的一切,都足以成为最珍贵的宝藏。”
看着他现在废寝忘食投入研究的模样,我又不禁想起两年前他的另一次研究,关于一处战国墓葬,或许正是因为那次研究中得到的信息,他才重新对家乡长隅重新产生了兴趣,并跟着我们一起来到这里,随后脱离,独自申请了现在这个新项目。
这次,也是因为他想要邀请我参与他的研究,不过,哈哈,现在看来,这件事还是谢绝吧。
当然,无论如何,这影响不了我们坚固的友谊。一道思绪飘过我的脑海,我想,他现在可能是工作太久脑子有些糊涂,或者只是进入状态了,大概,等他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来时情况会正常起来。
两人无言对立,而气氛逐渐尴尬,再待下去总归是不合适的。我找了个机会,推辞了他热忱的邀请,诚恳地道歉后,即刻合上房间门,快步走出走廊,向外逃去。
已经待到深夜,终于推开大门,仓皇跑出的我望向天空,却不知道是几时几点。在萧条冷淡的月光下,无数影子亦步亦趋而无声地追逐着我,很快,当乌云聚拢时,天更黑了。
我对长隅镇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可能有人会说这只是偏见,但我相信,其他任何来到这座城镇的人也会因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产生同我一样的情绪。
穆要的居所就在镇旁的山坡上,从那里出来,正好能一窥镇子的全貌,而在夜晚,我所见的景象就更为瘆人了。按理说,夜里虽然暗,也不至于一点儿光也没有,就算家家户户都入睡了,但也合该有几处是亮堂的,可我现在看到的却不同,就仿佛有什么未知之物摄走了一切光亮,那许许多多低矮的房屋湮没在夜色中,匍匐于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海面前,在黑暗的浓纱中,人只能隐隐约约地从夜的背景中分离出房屋模糊的轮廓,被夺走的不仅是人家灯火,连月和星都被一层厚厚的浓雾笼罩,镀上了一层膜,透不出一点光亮了。
夜在追逐我,同样的,追逐我的还有那些浑身漆黑的有翼小恶魔——盘旋飞舞——肮脏生毛而带着尖牙——那些蝙蝠!它们妄图从这个落单了的、迷途了的可怜人这里寻得一些好处。它们在空中扑腾,掠过稀疏的老树,那牙是想见血的。
与此同时,可能是视野受限的原因,我其余的感官变得灵敏起来了,往常那种不易察觉的咸湿的水汽与鱼腥味的混合探入我的鼻腔,令人不适。林中的杜鹃也在发出尖啸,发出那咳血的凄厉无比的叫声,而海风悠长的呼啸,倘若鬼哭狼嚎,两者此消彼长,更让人觉得害怕。
我本就因先前在友人家中遭遇而惴惴不安,现在看到这般景象,焦躁不已,心急如焚,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要是能直接飞奔回家最好,可是走夜路,又不得不放慢些,总害怕一不小心摔上那么一跤。这趟不远的旅程就是在这矛盾的境地中度过的。
于是,当我看见屋舍的大门时,心中苦笑不已,比预期晚了不少——恐怕不知不觉间走了远路了。
就这样,拖着疲乏的身子,我总算是回到了家。虽说是家,可能把它称之为暂时的居所更为合适。这是由我们单位分配的,由于工作原因,我们这支队伍从两年前搬来这里,并且,按照原定的工作安排,从现在开始计算我们至少还要在长隅镇再待上数年的时间。因此,在当时来的时候,除了必备的生活物品外,我还带了不少私物,为着一点记念,这是扯开去了。
勉强睁着眼睛,我已经是近乎全身脱力的状态,或许也正因此,我没有注意到家中的异样,没注意到那些翻动的痕迹,没有注意到尘土的印记。我走上那咯吱作响的老旧楼梯,推开虚掩着的卧室的门,脱下大衣,直到此时此刻心中的不安感才渐渐沉下。到了,就这样想着,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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