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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万物皆只是幻境。不会在过去或未来的某一秒与你纠络。我明了你是极其清醒地遇见了那份恐怖的境遇。不必为此惊愕。”是伊诺克疲惫嘶哑,甚至有些老态颤抖的声音。我并没有为我的所见而疑惑,反而伊诺克突然的衰老冷寂和令我不适的肃穆才使我错愕在原地。我回过头去,却只在临近我的一角,猛地遇见一个陌生得令我恐惧的身影——松弛的皮肤发黄泛灰,深陷的眼窝被暗色的眼圈包裹,瞳孔里闪着怪诞的光芒;暴出青筋的额头皱纹丛生,震颤的双手不时抽搐,再加上可憎的肮脏膨胀的衣着,由根部透出白色的蓬乱黑发;以往刮得洁净的面颊,也爬满未经修剪的杂乱胡须。他好像被困在这迷幻的世界里太久了,以致生命的活力由他的身体里完全卸除。但他虚弱的模样使我不忍问询什么,况且我也知晓他唯一用以续命的杏仁水是怎样的来源。像是早已获悉了我的行踪,他看我眼神里没有被我捕捉到哪怕一丝疑惑。但替代而生的,却是不易察觉的犀利狡黠。他挥挥手,示意我跟着他深入他身后笼罩在黑暗里的丛林。“我用我的一切在这奇异的世界里立足,自我陷入了那片淤泥,来到了这方浩瀚的崭新寰宇,时间的流逝已经不再对我有什么感触。”伊诺克停了下来。我才注意到覆盖着阴湿苔藓的山丘下隐藏着一扇长满绿色藤蔓的破旧木门。

伊诺克缓缓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极其罕见的,一束束分离开来的刺眼强光由暖色调的宽敞卧室里映射而出。温暖,那一种来自艰难求索后累积而起的热忱。我惊叹伊诺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是背负了怎样的希冀,忍受着怎样的孤僻,怎样的死寂而活着的。我仔细扫视着这间精小的明亮屋间。一盏约有我拳头大小的,由凋残草茎编成的简易球笼,其里困束着数量巨大的莹黄色发光物质。我认得这些飘浮摇摆的光团,我也曾试图捕捉它们充当这世界为数不多的光耀,可是无一例外都失败得彻底。眼前的事物一下使我有些许疑惑……“柯尔斯,这个世界由那一秒的恒星突变以后,我便再也未享受过阳光的沐浴,”伊诺克打断了我的思绪,快步走到我跟前,挡住了我的视线,拿起前桌上两个和那盏灯一般的提灯,递给我其中一盏最为明亮的。我隐约觉得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杀意。“中士,在这永夜之境盲目地前进一定会使你着迷的,我们出去歇息去吧。”伊诺克试探着问,同时抓起一把艳丽的野果,向我传来。“是啊伊诺克,这世界缥缈的物质构成确乎是会令人倦乏的。对了,另外三位弟兄呢,这里怎么不见他们的影子?”我推开了伊诺克抓着绯红色果子的手。“他们并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在登来的伊始就死去了。”伊诺克有些逃避的回答着。“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他们的坟墓,最后一次向我们的战友问好。”我们很快开始了路途。茂密的森林在喷吐出肉眼几乎可见的荒凉气息。偶尔能看见醒目得令人畏惧的山谷,悬崖拔地而起。峰顶鳞次栉比的青翠树木之间,能隐约看见灰色的原始花岗岩。

深谷之中,野性难驯的乳白色溪流载着千百座死寂黯淡的山峰中难以想象的秘密,向远方袭去。时而有半掩半露的狭窄间隙蜿蜒伸向茂密的森林,莹黄色的光团也散乱无序地出没于参天古树之间。一尊与我等高的黑色尖顶墓碑突兀的立在杂乱的土地上。我方知道我诞生之初所见的远山里的朦胧建筑剪影是怎样的缘由。恒星惨白的尸骸——那颗虚假的月亮悬在坟墓之上;我手中的暗色提灯将墓碑投印出曳长的恐怖怪影;奇形怪状的树木阴郁低垂,伸向无人照料的草地和碎石崩落的碑身。爬满的藤蔓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犹如怪异的巨指伸向天空;带着磷光的光团像鬼火似的在角落里穿梭。霉烂的草木和难以名状的气味里混着夜风吹来的远方沼泽与尸体腐烂的微弱气味。伊诺克摆出一个瘆人的笑容。他把自己的提灯向我扔去,溢出的光线在空气中划过圆滑的曲线,映在他僵硬的阴沉脸上,察觉不出一点人类的血色。我来不及惊恐或质问和诘责,立刻进行了反击。我把手中的灯向着他的投掷曲线扔去。它们其中发光的莹色物质在碰撞产生的一瞬间混合成了膨大的一团,又在下一刹那聚拢为一个极小的光点,而后由内而外的彻底爆炸开,发出焚烧天地的气流与火光。充斥着厚重湿雾的空气一下沸腾,高温带来的气体膨胀迅猛地推击着我。巨大的力量将我由原地轰起,向背后极速退回。直到我撞到了那尊方尖墓碑,我方勉强停下。

它并没有像我意料里的拦腰碎裂开来,而是缓冲了我的撞击力。——这材质勾起了我熟悉的记忆——这和那座屹立于光辉里的方尖碑一般模样。像手握镰刀的死神,伊诺克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无视了爆炸,四肢以不可能的扭曲方式趴在我眼前的地面上,灵活地向我直直地爬来。他的脸就浮在我的眼球前,鼻子抵住我的鼻尖。一种来自深渊的冷寂由现实和精神两方面嗤笑我的胆怯。他绿色的粘稠口水几乎要涂抹在我的脸上……他扭曲的脸像流动的粘液下垂到地面上,夹杂着污秽的手爪延长到我心脏前。他的喘息声伴随着腹腔的收缩,让空气染上腐臭的气味。

我紧紧闭住呼吸,双腿乏力的肌肉完全不受我控制,抽搐着向后退去。粗糙的皮革衣物与同样不平的地面不断的摩擦着,发出细微的令人发酸的声音。突然,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粗糙石面——那尊方尖墓碑挡住了我的去路。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下一秒的我必定将会遭遇的血腥经历,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仍然祈求着希望的我慌乱地用双手试探着后路,而那里是锐利的荆棘。坚硬的刺深入血肉的疼痛感一下刺激了我的神经。猛地收回,却已经出血了。从皮肉里渗出的鲜血一下点燃了伊诺克嗜血的本性,他的瞳孔瞬间拉细,像一只卷曲着身体随时预备着进行攻击的冷血的蛇一样,兴奋地张开长满层叠牙齿的嘴,坑坑洼洼的上颚和牙龈被填充进了绿色的酸液。我用手撑住坚硬的墓碑,试图让自己显得直挺些,不至于像一只任人摆布的蝼蚁。

他逐步逼近我,并发出可怖的笑声。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我不知道在我死后他会怎样摧残我的肢体,不知道他会怎样用酸液将我的骨架腐蚀得只剩一堆灰烬。也许被他杀死,会是使我逃离这片幻境的唯一方式……突然,我身后方尖墓碑的铭文闪过一丝诡异的黄光,组成这世界的线条开始无序的运动起来。我曾无比厌恶看见这幻觉般的场景,但此时这熟悉的感觉却让我第一次开始情愿被宿命支配。待线条缓缓稳定下来,眼前浮现的景致,却使我陷入了沉寂。由不断滴下绿色粘液的洞壁上延长开来的粗糙钟乳石,和连接着冰冷地面与被未知气体熏黑的洞顶的破碎石柱,是我对这个洞穴初始的印象。水滴清脆的声响在深度不可预见的山洞里循环成为诡谲的回音。这里只有一片幽暗。苍白的光辉在骇人地闪耀,不见天日的暗河在阴森地流淌。我借着从岩石缝隙里透出的隐约幽光,在狭窄的山洞里艰难前行着。随着通道变得宽阔,这时我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长笛无力地吹奏出的尖细而嘲讽的呜咽乐声。忽然间,地下世界广阔无边的景象在我面前展开——表面反射着粼粼跃动的,橙红色火光的河流,由视野尽头的一端流向视野尽头的另一端。泰坦般的菌褶、丑恶如麻风病的火焰和黏稠的河水喷涌而出的病态绿色焰柱照亮长满真菌的岸边。油腻的暗河河水从恐怖深渊流淌而出,拍打着河岸,汇入古老汪洋最黑暗的缝隙。

我无法预见那黑雾里的一切,远方只有幽匿的时隐时现的梦魇,只有抨击着现实逻辑的悖论。那里是一群深黑的潜影。当它们进行着瓦解世界秩序的移动时,我觉得我听见了某种足以毒害心灵的发闷振翅声。这种声音却又像是从我看不清的恶臭的黑暗深处传来,或是从我无法自我探索的内心里传来。它们无力地扑腾前行,半是用长蹼的脚,半是用肉膜的翅膀。那群肮脏的蝙蝠发出阴森的笑声,用尖锐的爪子将我抓起,顺着没有光照的大河离开,飞投进孕育惊恐的深渊和通道,有毒的源泉在那里滋养未知的可怕瀑布。他们在狭窄与宽敞无限交叉的洞穴里肆意穿梭。然而真正最让我胆怯的,是在被它们强行牵拉着的快速前进中,是在余光中的场景几乎都在线性的移动里,那些似乎永远存在于洞穴中央的那道无序颤动的焰柱。从深得难以想象的地底喷射而出,它不像正常的火焰那样投出阴影,反而只是给上方的硝石镀上一层的恶心的铜绿色。尽管火焰在剧烈地沸腾,但没有带来任何暖意,有的只是湿冷黏腻的死亡和腐败。从冷色火焰腐败的光芒以外无法想象的黑暗之中,从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地向前涌动的黏稠河流所流经的冥国渊薮之中,随着扑翅声,一些巨大的有着猩红色眼睛的蝙蝠,从黑暗中缓缓划过。我原本认为这些巨大的蝙蝠将会把我抓到它们隐蔽的老巢,但在飞行途中,它们好像受到了远方一些未知的物体的惊吓,规整的阵型瞬间散开。我可以感受到它覆盖着鳞甲的爪子在慢慢松动,在某一瞬间,当力量达到临界值,我被抛入一处浑浊的污水里。跟随气流划过脸颊的感觉紧紧而来的,是身体拍打在水面上的阵痛。我头晕目眩,艰难的从污水里站起。像是黑夜的附庸,或者说像一个被淹没在恐惧中的婴儿,我目睹的那只应该存在于无妄幻想中的生物。一个黑暗的形体,像一个匍匐的人一般大小,但却长着长长的蜘蛛一样的肢体……它以惊人的速度向我奔来。

当它靠近时,我看到那蹲坐着的乌黑身体上有一张以不可能的角度撕裂扭曲开来的脸,隐藏在身体底部那些断开多节的腿之间。那张面孔以一种蔑视的可憎表情凝视着我;而当这个嗜血的猎人用四周全是毛发的眼睛与它不幸闯入它领地里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猎物对视时,恐惧流遍了我每一根暴起的血管。暗红色的空间里聚集着突兀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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