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摇头道:“没有啊。”
少冲道:“有无人进去?”
萧遥道:“你和这位贤侄女进去后不久,恶人谷的南宫破在我手中抢走经书,也进了阵,可是并不见他出来,多半陷入阵中。”说到这里,猛然间地动山摇,雉堞上磨盘大的石头砸将下来。
庄铮扶着萧遥,少冲牵着灵儿,四人忙向安全之所奔去。变故突生,战圈中的群豪都停了械斗,往更远处退走。那碉堡渐渐坍陷,地下炸声此起彼伏,整个山头都落了下去,烟尘四起,黄沙飞扬,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平静。如此惊心动魄,众人都看得呆了。
少冲见那烟尘中现出一个灰色身影,知道是南宫破拿走了怒天剑,提一口气,身子疾射而出,足不点地的向那方向追去。
萧遥道:“哎哟不好,这小子想把剑据为己有。”
陆鸿渐闻言,也是提气来追少冲。那边跛李如影随形,紧跟陆鸿渐其后。五毒见谷主走了,也一哄而散。
其时天色向晚,少冲转了几道山岭,见南宫破三摇两晃,踪影不见。陆鸿渐跟着追至,向少冲道:“我早知道你是名门正派的人,心在曹营心在汉,想把剑拿走,可没那么容易。”少冲也不相瞒,说道:“不错,我当时便想把剑毁去,可惜被恶人谷抢了去。”陆鸿渐想起那南宫破离去时手中确实多了一个剑匣模样的物事,他眉头微蹙,自忖道:“我白莲教之物他恶人谷抢去又有何用?莫非他与徐鸿儒有所勾结?”
少冲道:“南宫大哥脾气古怪,行事乖张,其实心底倒是好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绝不可能与卑劣小人徐鸿儒走到一起。”
陆鸿渐冷哼一声,道:“人在江湖,各有所图。只要有好处,敌人都可以变成朋友,何况他们本是一路货色,臭味相投,各取所需……”
他话音未落,少冲忽见跛李身子一纵如隼投林,向陆鸿渐鸷扑而来,急叫道:“前辈小心!”
陆鸿渐早已听到背后风响,一个“鹞子翻身”,却到了跛李身后,与手挥鬼头杖的跛李斗在一处。
两人如两只斗红了眼的老鹰搏击长空,盘旋往复,纠斗不休。陆鸿渐神思不属,斗到分际,忽觉肩头被咬了一下,挥袖拂去,将一只蝙蝠打落在地,他略感惊异:这是什么蝙蝠,竟来咬人!就这么一分神之际,跛李鬼头杖敲到,他下腹受击,顿觉五内翻腾,急跳开丈远平息。又觉咬处麻痒,已知中毒,惨然笑道:“吸血头陀,蝙蝠功能练到你这个地步,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陆鸿渐与跛李一个修炼“毒魔”,一个修炼“夜魔”,正是旗鼓相当,难分轩轾。斗了大半日,陆鸿渐自觉武功上稍胜他半分,但他没想到天黑后,跛李的魔功猛然大增,且用蝙蝠作为活暗器,因此遭了他道,说此反话直是讽他驱使蝙蝠背后偷袭。
跛李呲牙咧嘴的道:“你别管我用何手段,总之杀了你,佛爷便是新一任右护法。”不禁得意的笑了笑,鬼头杖一横,喝一声:“纳命来!”杖挂风声,呼呼砸来。陆鸿渐毫无招架之力,只有左支右绌,苦苦支撑,眼看着三十招内必丧命于跛李杖底。
在一旁的少冲内心矛盾重重,陆鸿渐残杀过正道中人,是死有余辜的大魔头,于理不该救他;但近来观他行事不失英雄豪杰风范,其投身魔教,起因于爱妻为名门正派逼死,换作了自己,也不免做出丧失理智之事,况且他命在须臾,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情应该救他。是救还是不救,两个念头在他心中交战,几次迈出去的步都收了回来。
陆鸿渐练的是毒功,寻常的毒自是奈他不何,可这蝙蝠毒实在太过厉害,激斗中毒随气行,不免散入脏腑,渐感头眼昏花。跛李挥杖连敲,陆鸿渐竟是一杖也没避开,眼见着跛李又一杖下劈,直奔他顶门而来,他欲避不能,双眼一闭,心道:“完啦!”
少冲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一步,雄浑的掌力自他双掌发出,震得跛李身子一歪,鬼头杖不免偏了三分劈空。跛李见来势凶猛,忙退开数步,自守门户。却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知是少冲救走了陆鸿渐,立即提杖追赶。
少冲轻功较跛李稍有不及,何况还背着一人,跛李闻声蹑迹,月光下渐追渐近。
少冲不禁想起了当日背着师父铁拐老逃命,当日有师父指点,如今却只能靠自己。正自发愁,忽听不远处有瀑布之声,他计上心来,立即向发声处狂奔。峰回路转,瀑布声突然大了许多,只见一道飞瀑挂在前川。再向前去,找到一个岩洞。少冲把陆鸿渐刚放在地上,跛李便追了来,其时星河在天,清光泻地,山风微送,树影婆娑,只见跛李以杖探路,一步步越走越近。饶是瀑布声震耳,少冲仍不禁屏了呼吸,眼看着他从洞前走了过去,才松口气,正当他要探视陆鸿渐伤势,却见那跛李又走了回来,在洞前驻步倾听,吓得他不敢稍动。
跛李听了一会儿,或无所收获,或许忌惮少冲和陆鸿渐使弄阴招,终于移步离开。
隔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少冲才扶起陆鸿渐问道:“前辈,你的伤不重么?”
陆鸿渐缓缓的道:“死不了。”
少冲想起“死不了”空空儿,也不知灵儿如何了,又道:“看来徐鸿儒要除去前辈另立护法呢。”
陆鸿渐一声冷哼,道:“这徐鸿儒十年前不过一化子,凭着小伎俩救了教主一命,得到教主重用。此人曾拜南少林寺残灯为师,我后来才听说当年那五个恶人也是受他指点避入残灯座下,以此加害他的师父。陆某生平最恨此等不尊师的败类。想来我也被他利用,真是该死!后来他立了些功劳,升为左护法,胆也大了,拉帮结派,网罗能人异士,滥用职权,蛊惑百姓,我多次犯颜直谏,可教主听信谗言,说我有妒嫉之心,哎,教主,你真是糊涂,为何不听鸿渐忠言?……”说到此处,陆鸿渐双腿跪地,以额触石,语含哭音。
少冲见他对一个糊涂教主还如此忠心耿耿,想到他这几日为教业安危奔走,正如一个忠臣所为,与那个残杀无辜、凶狠跋扈的陆鸿渐判若两人,又见他背后湿了一片,心中竟生出了三分敬意,说道:“前辈,我见你并非如世人所说的那么无恶不作,倒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可是残灯大师慈悲为怀,当年不过想以己之命化解血腥杀戮,你何以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害死,又牵连那么多无辜……”
陆鸿渐怒道:“胡说!那老秃驴明明仗势欺人,袒护恶徒,你还是站在五宗十三派一边是不是?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最好把我杀了,杀死我这个为祸世间的大魔头,你岂不扬名立万,流芳百世?哈哈……”说罢大笑起来。他身受剧毒,伤及脏腑,笑声也不如何大,淹没在哗哗的瀑布声中,跛李若不在近处,便也听不见。
少冲怕他心生嫌疑,忙退开一步,道:“晚辈决无此意。我以为谁对,便站在谁一边,五宗十三派所作所为并非一定都对,白莲教也并非一定都错。五宗十三派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赶尽杀绝,是他们有错,你害死残灯大师,却也有不对。”
由来正邪分明,壁垒森严,“正中有邪,邪中有正”这番言论连陆鸿渐都觉见解独到,自非年少识浅的少冲能说出来,乃他师父铁拐老曾经的教诲,不过少冲浪迹江湖数年,也深有体会。
陆鸿渐仍是怒容不改,道:“我陆鸿渐所作所为从来都是对的,哪容你这小子品头论足?”一晃掌,便向少冲面门击来。掌到半途,却凝然停住,忽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少冲见他由怒而笑,甚为不解,道:“什么有意思?”陆鸿渐道:“连八部众部首也不敢对我‘独臂天王’大声说话,你这小子敢冲撞我,不怕死,我反而越来越喜欢你了,很有意思。”少冲道:“我有话就说,也没管前辈爱不爱听。”
陆鸿渐道:“小子,五宗十三派要攻打我白莲教,你是帮咱们呢,还是帮他们?”少冲近来一直为此苦恼,这一问正问中他心病。其实白莲教中也有可歌可泣的英雄豪杰,有情有义有才有能之人,也不情愿美黛子、九散人死于正派手下,而五宗十三派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行的是侠尚的是义,几百年来维系着武林正宗的命脉,当然不能与他们为敌,自己此行也是受真机子之托,间入白莲教便宜行事,自己要站在哪一边委实难以抉择,师父若在必能指点他一下,想了想道:“晚辈最好两不相帮。”
陆鸿渐道:“两不相帮即是两面做人,到时五宗十三派能放过你么?两边都与你为敌,你如何是好?”
少冲一想也是,自己与九散人结交,与圣姬的暧昧情事江湖多半传开了,真机道长对自己一片殷殷期望之心,此时自当不信,日后必定好生失望。正邪分明,非敌即友,处身正邪之间,两边都必与自己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陆鸿渐见他回答不出,便不再问了,想起徐鸿儒这厮,恨恨的道:“待我把伤养好,再去找他们一个个算帐。”陆鸿渐武功既高,并非如欧阳千钟那般一介勇夫,却也自有他的谋略。
少冲听他说到“把伤养好”,忽然想起背他奔跑时一路上留下血迹,一时蒙过了跛李,徐鸿儒难免不另派人循迹找来,当下到洞外找了些荆棘尖刺布于进洞的地面,洞侧支起几块石头,又用树枝制成二十根暗器,布置已毕,便回到洞中。
陆鸿渐盘坐行了一会儿功,逼出一大半毒汁,只待三个时辰后行功逼出余毒便可无事了,恰见少冲进来,道:“小子,我‘独臂天王’恩怨分明,有恩必报。你今日救了我一命,我知你必不屑我救还于你,心中有何愿望不妨说来,瞧瞧我能否为你做到。”
少冲心想:“我的愿望多着呢,可是你都无法做到。”口中说道:“我现在想来,只愿永无正邪纷争,大伙儿能和和睦睦,相亲相爱,我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说出来叫前辈笑话了。”
却听陆鸿渐长叹一声,道:“莹妹生前何尝不是心怀如此幻想?希望名门正派能念在她与白莲教脱离干系的份上网开一面,放过我夫妻一马,最坏将我二人一起处死罢了。没想到他们竟对莹妹……莹妹去了,我心中没有悲伤,只有对名门正派无尽的恨,发誓要他们百倍的偿还一切……”说到这里,竟是轻轻一笑,仰脸望着中天皎月,幽幽的道:“那年七夕之夜,我和莹妹半夜纳凉,对那灿烂星汉,说道:‘你看那不是银河么?唉,牛郎、织女,你在河东,我在河西,天天对河相望,好不容易熬到七月初七,又只能相会片刻,说几句话。要知这一年中有多少衷肠要倾诉啊。’莹妹说道:‘两情若得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听了甚是生气,怪她不喜欢长相厮守。莹妹道:‘其实我如何不想呢,早巴不得找个外人不到的地方,没有正派的非难,没有正与邪的纷争,男耕女织,自由自在,那有多好。但遍寻桃源,桃源又在何处?’我道:‘慢慢找,一定会找到的。’可是没等找到桃源,莹妹便已……便已先我而去了。”说至此,猛然一掌拍到洞壁上,震塌了一块山石,陆鸿渐却低声抽泣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向以强人自居的陆鸿渐也是性情中人,对爱妻用情之深可见一斑。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而他曾经沧海,此情至死不渝,对花仙娘自是正眼也不瞧,用情之专可见一斑。少冲又想到他夫人屠莹玉极可能是屠一刀与仇英之女,现如今连泰山泰水大人也因自己而死了,这件事他恐怕还不知道。其命运坎坷,身世凄惨令人怜悯。
陆鸿渐哭了一会儿,说道:“我何尝想杀人,都是他们逼的。”
少冲见他躁动不安,恐不利于恢复元气,走上前想劝他,哪知陆鸿渐已然失去理智,左手成爪,疾抓少冲面门。少冲听得风响,低头避过,右手探出,点中他穴道。
陆鸿渐身子不能动弹,精神恍忽,兀自说道:“不要过来……杀!杀!杀光名门正派的人……”
却在此时,少冲忽听一声异响,洞外似乎有人过来,忙捂了陆鸿渐嘴巴,向洞外看去。
外面那人踩中地上的尖刺,低声呼痛,走到洞口,轻声叫道:“爷儿,你在么?”说话间有石头砸下来,他躲闪不及,立被砸伤,叫道:“我是小安子,自己人啊。”
少冲听他口气似乎是陆鸿渐的仆人,又听他呼吸微弱无力,知他武功甚是平庸,便不以为意,开口道:“陆护法就在洞里,你是他什么人?”说罢解开了陆鸿渐的穴道,只听那人道:“我是陆护法的小厮,得知主人受了重伤,心急如焚,在山顶上见了数人打火把找人,说是地上血渍是主人留下的,我便设计把他们引开,一路寻到这儿……”
小安子说着话,点燃了火绒,走了进来,道:“爷儿,你没事么?”
少冲火光下见他青衣小帽,果个直身打扮,说道:“他们不久就会赶来,你扶着陆护法,咱们走为上计……”未等少冲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小安子身子斜飞而出,摔在洞壁上,狂喷鲜血不止,火绒一时未灭,照见他手中匕首闪闪发光。少冲先前以为陆鸿渐迷糊中杀人,一见那匕首,料想此人欲暗害陆鸿渐,被他发觉。
果然听陆鸿渐道:“连我的心腹也被人收买,背叛了我,我还能相信谁?哈哈,你告诉我,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少冲见他神智又要不清,正要说话,忽觉软绵绵的,只想睡觉,还没明白怎么回来,身子沉沉倒下。
其时脑子半迷半醒,知是遭了道,不久便听外面有人道:“倒了倒了,咱们进去抓现成吧。”正是十三太保赵大的声音。忽然杀声大作,似乎又来了一帮人,两方杀得不可开交,少冲渐渐昏去,后来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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