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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穿过窗帘间那条被故意留下的缝隙,在编织着各式吉祥花纹的地毯上投下一道光。百里寅扭了扭裹在毛毯里的身体,乌黑浓密的长发比她身上的真丝睡衣还要柔软,随意地散在枕头上。

床头柜上的手机已经响了快一分钟了,直到挂断的那一刻百里寅依旧没有接。

那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归属地是营港。

这可有趣了。

知道她私人电话号码的人屈指可数,而且据她所知,那几个人并没有更换过手机号码。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一路走过来,让她习惯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打一个问号,这并非她天性多疑,只是积累的经验如此。

没隔几秒钟,那串陌生电话再次打来了,百里寅清了清嗓子,拿起了手机。

“……您好,我是沈铎。”

这个声音并不十分陌生,百里寅仔细回忆着这个名字。

“我记得你,你有什么事?”

熟人并不会让她放松警惕,相反,她会变得更加认真起来。

沈铎知道她会顾虑,还没等她问自己先坦白了。

“我和泽费罗斯现在在敏州,发生了一些意外,他受了伤,据我判断目前比较严重。”沈铎顿了顿,回头看了看因为高烧而再次陷入昏迷的泽费罗斯,“最重要的是,我弄丢了他来之前带的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活动,他不愿意去医院,没有医生的指导我不敢擅自用药,只能来向您求助了。”

百里寅沉默着,她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更何况,她并不信任沈铎。

但沈铎有自知之明,他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说词。

“我没有办法为他治疗。他还在高烧,意识非常混乱,最近几天昏睡的时间比较多,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说话,但是语言系统很混乱,经常产生幻觉,连日常交流也有问题。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就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了您的号码,用我的手机打给您向您寻求帮助。现在,只有您可以帮我们了。”

百里寅坐直了身体,她见过泽费罗斯状态最糟糕的样子,根据沈铎的描述,起码有五成的可信度。但沈铎已经知道了泽费罗斯的弱点,现在只看他想要什么,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

“文钧呢,他没有跟着你们?”

“文钧在医院接受治疗,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百里寅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再次蹙了起来。

“我们现在都很安全。”沈铎补了一句。

百里寅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

“泽费罗斯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也不想耽误他治疗。他的病是间歇性发作的,尤其是遇到刺激的时候。”

沈铎一下子理解了。

“我知道。”

“他的药一直由卡佩先生负责分配,我只负责储存和管理,而且我现在不在营港,没有办法亲自确认情况。但是我已经安排手下的人去准备了,等泽费罗斯恢复了一些,你们就想办法尽快回营港,到时候会有人负责,她会主动和你联系,请你尽量配合她。”

“是。”沈铎松了一口气,果然他找百里寅是对的。

“还有……这段时间你可以给他吃点氟西汀,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丙戊酸钠或者拉莫三嗪也能起稳定剂的作用,要是出现过激反应和狂躁情绪就吃氯丙嗪或者氟哌啶醇……最后,不能给他吃退烧药,他身体会受不住的。”

沈铎依次把那些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药的名字记下,有些字他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写,就干脆标成了拼音。

“记下了吗?”

“记下了。”

电话两头的人各自沉默着,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百里寅尽量把自己的表达委婉一些。

“我很好。”

“那就好,你尽量不要让他乱动,必要的时候下手重点也是在帮他,他不会计较的。”百里寅回想起以前泽费罗斯犯病时的样子,心情沉闷下来,“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他什么都干的出来。”

沈铎回头看了一眼拷在床头的手铐,他醒来后最好不会计较。

“我知道了。”

“沈铎。”

“在。”

“那天,也算我的玩笑话一语成谶,但请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不要让他去伤害别人,更不要让他伤害自己。”

现在如果没有泽费罗斯,事情就会变得棘手起来了,她还需要他。

“好。”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叮叮当当拍着窗户的玻璃,好像一群顽皮的小精灵,闹啊,跳啊……似乎永远都玩不够。

沈铎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上半身趴着床沿,他受过抗压训练,可也有些吃不消了。这个姿势虽然并不舒服,但是他已经懒得再去调整了。他很不放心,总感觉自己一旦稍稍离开得远些,就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只能强迫自己强撑着。

沈铎的脸枕在臂弯处,泽费罗斯那只虚白的手近在眼前,他能清晰地看见他手背上有几个小小的针眼。

泽费罗斯消瘦了许多,连下巴颏也变得棱角分明。并非沈铎没有悉心照顾,而是泽费罗斯自己的身体在抵抗,他只能强硬地给他输送一些营养勉强维持。

即使泽费罗斯已经睡着了,他也不敢轻易闭上自己的眼睛。沈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感觉让他想起高中时候一边打工一边上学的日子,那时候他连觉都睡不够,根本不敢想什么大学,如果没有别人帮他……沈铎摇摇头不再去想,他困得要命,不想再回忆这些消耗精神的事情了。

外面的雨声安逸地催他入眠,可他不敢。

遇到这种事情,他当然会害怕。

拉过被子把泽费罗斯那条露在外面的胳膊盖好,床上的人呼吸依旧平稳。沈铎可以什么都不做,盯着那片微微上下起伏的胸膛看一整天。在寂静中,他想想一些让自己感到高兴的事情,比如那个雨夜,他们两个人像对普通朋友一样聊天的那个晚上,那是他最近几年说话最多的一次。

但后来沈铎还是又把泽费罗斯那天和他说过的话旁敲侧击地问过很多人,验证了那些信息的真实性,他本应该安心才对。那个人没有说谎,他说的句句属实,沈铎本应该高兴才对。可他完全笑不出来,甚至那颗悬着的心也没有得到他期望的支撑。虽然他自己也没有说谎,但他的心态已经开始转变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来到这个人的身边也只是去完成傅吟客和阿莫斯交给他的任务而已,可现在呢?

这个人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只能靠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他没有那个水平去承受这种压力。

当小概率的事件发生在沈铎身上,他总会产生一种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感觉,又或者说,叫它“缘分”。这东西说起来很奇妙,甚至有点玄学,沈铎向来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思考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的。

但如今,沈铎看着那张脸,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夜里,沈铎被一阵轰鸣的雷声惊醒,不知道从几点开始,窗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他浑身打了个寒颤才从那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眼前似乎少了些什么——床上的人不见了,只剩下凌乱的被子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撬开的手铐。

他去哪里了?

他的心疯狂躁动起来,全身上下的毛孔一下子被打开,背上的冷汗贴着衣服粘在后背上,即使没有风也凉飕飕的。他手脚并用地扶着床想要站起来。

他看见泽费罗斯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正坐在飘窗上。

为了照顾泽费罗斯的起居,沈铎收管了他的所有武器,只给他穿了件白色的长袍睡衣,现在他还穿着它。

应该刚醒不久。

泽费罗斯听到床边的声音,原本靠在玻璃上的头也转过来面对沈铎。他勾起唇来想要微笑,可嘴上又添了新伤,这个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

“你醒了。”

沈铎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紧拽住床单,这才没让自己摔倒在地板上,他盯着泽费罗斯手里拿着的那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一根一根鲜艳的“红线”缠着他的手腕和指尖,已经有些干涸了。

“做噩梦了吧。”泽费罗斯说。

到底过了多长时间?

“没想到您醒了,是我疏忽了。”

沈铎没有否认,他知道泽费罗斯喜欢他的坦诚,现在他只是思考着该怎么把那把刀收回来,他并不想用暴力,那样成功率会很低,甚至会造成二次伤害,而且,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可以更温和一些。

“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有多烦人,继续睡吧。去床上,被子里很暖和。”

他看起来正常,很清醒,这倒显得沈铎神经质了。

“我已经清醒了,您不必担心我。”

“哦,我也是。”

他在解释,叫他不要担心吗?

楼下绿化区栽种的柳树被狂风暴雨折磨地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被连根拔起了一般,纤细瘦弱的柳枝在大风中狂舞着,娇嫩翠绿的柳叶被雨点无情地一次次敲打,它们躲不开也逃不过。窗户上永开不败的水花模糊了路灯柔软的暖光,远方是一片黑压压的暗色,像是中国山水画里洒脱的泼墨一样。世界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梦幻起来,他望不见那轮皎洁的孤月,夜里只有一盏孤高的路灯。

刀尖顶着右手手心,他只是想恢复感觉,感到疼而已。

如果他还能感到疼,那就说明,他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我可以到您身边去吗?”沈铎试探着问。

“随你喜欢,你是自由的。”

沈铎没有站起来,他慢慢移到飘窗的另一边,也许这样反驳并没有意义,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他并不自由。

夜凉如水,飘窗上更冷,寒气从中心一直扩散到指尖。

“外面的雨声很大,以前还没怎么注意过。”泽费罗斯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好像在回忆什么,所以沈铎没有立刻出声,他也看着窗外听了一分钟才回答。

“我也是第一次注意这些。”

沈铎说完又靠近了些,但他的身体依旧被阴影笼罩着,而泽费罗斯不同,他身上的白衣服白得发光,整个人看起来雾蒙蒙的,有些失真,像一个虚幻的假象。

“你说,这像不像个烧热的大油锅,噼里啪啦的。”

沈铎盘着腿,看着泽费罗斯那大半张被闪电照亮的脸。他的眼睛亮亮的,只是单纯的感觉他很有精神,可仔细去看他的眼睛又会发现那里没有光彩——他的思维很乱。也许是刚刚清醒过来的缘故,只是担忧地盯着窗外。

“所谓人间就是一个大油锅吧,把人都放进去煎熬一番,我们就成了熟人。”泽费罗斯继续说。

沈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他又觉得泽费罗斯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于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他为什么不笑话他呢?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泽费罗斯低下头看了沈铎一会儿,刀尖朝下扎得更深了。

他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沈铎。但话说回来,如果是做梦的话,为什么他会梦到他呢?果然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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