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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程大掌门赏光,这真是本店天大的荣幸呀。程大掌门您请稍等,咱这就去沏茶,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莫大太太口里不迭地奉承着,回身从架上取下一只编着藤网保温隔热的大铜壶,又从黑漆脱落得斑斑驳驳的柜子深处小心捧出小餐馆里最上好的茶叶,反身进灶房去,现烧新鲜的开水。

程叶息的目光落在了老蔡身上。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叶息,只有老蔡在低着头一个劲儿扒饭。丰至瑶在桌下又踢了老蔡两脚,捏起嗓子,小声但又恰好能让程叶息听见地叫老蔡道:“爹爹,知道你饿得很,也别光顾着干饭呀。你看,这儿来大人物啦。”

老蔡终于会意,壮着胆子挺胸抬头看向程叶息,一手还端着碗正送饭到嘴边,假装呆头呆脑地低声问丰至瑶道:“这人是谁?”

程叶息毕竟不与执柏门后勤打交道,他果真没认出老蔡。原是个呆瓜的路人,他皱了皱眉,又搜寻起了餐馆另一边。他与丰至瑶两人的目光都同时落在了靠墙一张小桌旁一个老头身上。以他二人武功之高深,用心辨认之下不难发现,那个老头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方式运行着自己的内息。仔细端详老头面容,丰至瑶隐隐约约地记起,自己似在显谕教里见过此人。

有意思,一个程叶息还不够,这里又来了个显谕教的门徒。丰至瑶屏息凝神,沉心静气,仔细捕捉起空气中因老头体内急速真气流转而起的细微波动。他想起来,那老头原是已为张良所杀的拂花护法魏猛竹的手下,似是魏猛竹先时从鹤壁派带来的心腹老仆。老头别的功夫一般,唯独有一项传音入密的独门绝技,叫他人学不来。他并非显谕教内的重要人物,只因这项专长,常做些秘密通风报信之事。

若说传音入密之术,原理并不复杂,丰至瑶也略知一二。此法所难之处,只在于如何通过控制对周遭空气的扰动,将带有特殊节奏的内息变动精准传递给数米甚至数十米开外的人。不过,空气的扰动终究无法做到完全定向,无论传音入密之人技术多么精熟,传播的路径上总会有些极细微的起伏向四面八方的空气中散逸。因此,以丰至瑶此等内功修为,只要确认了传音入密之人所在,要想窃听,也并不困难。

果然,沉静内息、仔细辨认,丰至瑶很快就捕获到了老头正在对程叶息讲的话:“程大掌门当年为了报功,迫害得京郊画晴山庄庄主家破人亡,山庄财产也多半进了你的口袋。此事一揭露,正义公堂执柏门,岂能再容你。”

程叶息不动声色地斜乜着老头,老头也不动声色地拈起面前一块卤脷子。

“程大掌门也别猜我们显谕教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翻出这桩陈年旧事来。你只需要记着,要用到你的时候,我们自会再来找你。”老头瘆人地咯咯笑了两声,大口嚼起卤味来,不再言语。

看着程叶息脸色铁青,青下又藏着恼怒的隐隐潮红,神色滑稽,丰至瑶却乐不起来。京郊的画晴山庄,一个对他而言遥远但并不陌生的名字。六年多前的鹤壁派内乱,他与陈平受命赴鹤壁派门庭平息争斗,程叶息则被派去调查在暗中支持鹤壁派少壮派作乱的金主。很快,程叶息就查出了居于幕后的画晴山庄,该审判的审判,该惩罚的惩罚,曾经风光无两的京郊画晴山庄从此破落消亡。

当年程叶息是如何调查,又是如何做出结论、据何判罚的,丰至瑶并不甚了解。他与陈平彼时都还只是初露锋芒的执柏门中阶门人,门内各项重大事务可都没有插手的份。他只知道,画晴山庄嚣张跋扈的作风,当年在江湖之上远近闻名,因此其被执柏门罚没后,江湖之人也大都是拍手称快,从没有人怀疑过执柏门的判罚。

可此时此刻,细察程叶息神态,他显是被那显谕教的老头给点住了。见程叶息如此着恼,丰至瑶料那老头所言并非全然捏造。显谕教是要以此事要挟程叶息,还是通过程叶息挟住执柏门?

就这一会儿工夫,莫大太太风风火火地从灶房里转了出来。他两手提着大铜壶,毕恭毕敬地递向了程叶息:“程大掌门久等了!您的茶水,这里都沏好了,您请拿好。”

程叶息一手接过茶壶,目光仍时不时盯上那老头。他两指从袖中钱袋里夹出一大块雪亮雪亮的银子,往桌上一扔。莫大太太连忙捧起银子,又半推半就地递还给程叶息:“为执柏门众位英豪们效劳,是本店几辈子的荣幸呀,程大掌门这就太抬举本店了哟。您快收回去……”程叶息并不看莫大太太,也更不可能接回那块银子,又扫一眼那老头,一转身拂袖而去。

莫大太太手里捏着银子,还在兴奋地跟食客们连声夸耀着今天的好运。那老头擦了擦嘴,扔下饭钱,也起身走了。老蔡好半天回过神来:“程上卿没发现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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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聪明院门口执勤的门人出示了展蓝的信物,老蔡带着丰至瑶在前厅的茶室里等候传话的门人回话。与执柏门比起来,聪明院的规模可就小太多了,门庭也很清静,不常有人走动。这倒也难怪,毕竟展蓝的手下大都常年驻扎在外,展蓝本人也时常出外勤,长期驻留在聪明院总院的人本就不多。

展蓝对饮茶还是这么讲究。冲着澄亮的茶汤,丰至瑶倚坐桌边,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来。这盏茶汤让他恍惚间有种回到了昔日濯涛厅上、陈平与展蓝都在的错觉。老蔡问丰至瑶笑什么,丰至瑶摇摇头:“没什么。”

不多时,茶水都还烫着,展蓝轻快地飞奔了进来。他一眼看见茶桌旁的两人,不等二人困难地组织好语言,首先便道:“我见这信物,听门人通报说是来了一对父女,我就知道是你们!快同我进来。”

展蓝一面说着,一面引老蔡与丰至瑶往内院走去。他表现得太过自然了,既没有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或是对丰至瑶的少女装扮表示惊讶,也没有一句质问责骂。展蓝快步在前,同他们二人闲话,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仍是在从前,丰至瑶只是出外办了趟差事回来。丰至瑶知道,这是展蓝怕他难堪,故意如此表现,但领会了这份用心后,他更加愧怍起来。

见路上无人,丰至瑶几次心下一横,想要提起陈平一事。但展蓝觉察其心思,都很快把话头岔得更远。直到将老蔡托付给一个门人带去安顿,他二人进到了最内间的庭院,展蓝才突然沉默下来。

这进内庭的格局与濯涛厅相类似,只是面积小不少。通往后花园的穿堂上,一张楠木架上,稳稳地摆放着一把长剑。丰至瑶如被猛地刺痛,站住了。那柄长剑,正是陈平昔时的佩剑“卷阿”。

“不管怎么说,你先给陈平磕一个吧。”展蓝凝望“卷阿”,背对着丰至瑶说道。

丰至瑶扑倒在地。他久久伏地,羞惭与愤恨交织着,压住他难以起身。他深重的呼吸声在地面与耳畔共鸣,仿佛一张要将他拉回这份属于他的沉重现实的敕令。

“好了,你也该起来了。”过了好久,耳边远远地传来展蓝冰冷的声音,“陈平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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