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犹能听到些许来自背后的争执声,乔絮晚只管往门口走,顺便回忆了下席霖之适才拐弯的方向。
应当是朝左边的花园去了。
想想他爹在谢凌跟前殷勤逢迎的笑,他这会子估计也是心情不好,打算出去转一转。
乔絮晚边走边在心里打着盘算。
大堂右侧为男宾席位,左侧为女宾席位,中间相隔一条七八米宽的过道,她就这么踏上去,难免吸引到一众目光。
惊艳,嫌恶,探究,甚至下流粘腻的。
乔絮晚早已习惯,保持不疾不徐的步伐坦然走着。
“那是哪家的姑娘?”有女宾悄声问。
“不晓得,我看她那桌周围好像都是谢家外戚,打扮也朴素,许是从旁支家里来的。”
“不出名的小门小户吧,这般容貌,但凡家中有点作为,我们也不至于没听说过。”
“可我方才好像听她说……是什么暂住的外甥女?”
“外甥女?谁的?”
——“是大娘子姐姐慕芷汀的女儿,乔絮晚。”
前排桌子忽而传来柔媚女音,替她们解了惑。
一干女眷闻声望去,却见一艳丽少妇正抱着孩子,精巧的瓜子脸对她们掬着笑。笑颜自是美的,只是有些过于甜腻,依稀透出几分精明和虚假。
她微蹙着眉,继续道:“这孩子也是命苦,慕姐姐早早去了,家中无主母教导,便送到了这里,至今住了也有小十年了。”
女眷们心照不宣地对望几眼,笑着回道:“原来是慕夫人的外甥女,难怪长相如此俊俏!想必方娘子平日待她也是极上心的,才能让人出落成这副模样。”
方鹭笙怀里搂着两岁的女儿谢婉儿,仪态优柔道:“上心不敢当,只是尽我微薄的本分罢了,毕竟……她来之后没几年,大娘子便也仙去,留这孩子一人孤苦无依。我虽为主君的妾,但在府中勉强也能说上几句话,便替大娘子照料着了。”
众人只笑,连声称赞她心善又贤淑,然内里却心思各异。
这方鹭笙嘴上说着照料,可单看乔絮晚那身简朴至极的衣着妆扮以及瘦弱的身段,便知在谢府过的什么日子。
况且说是她进来没几年慕芷兰便驾鹤西去,实则方鹭笙比她来得更晚,其中弯弯绕绕诸多关窍这些嫁为人妇多年的女眷心里怎么可能不清楚。
诚然只是个妾,却也是谢凌如今唯一的妾,又无正妻在上压头,她在这谢府里的地位几乎可堪半个主母。
落魄门户出身,能做到如此地步,这狐媚子当真有点手段。
正往来客套之时,有与慕家交好、看不惯方鹭笙做派的妇人故意道:“乔家这孩子虽说是外戚来的,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直没有能担事的大家主母教导总归不好,要我说,谢尚书也是时候考虑下续弦之事了,家中久无正妻坐镇,仅一个偏房当家,成何体统?”
“……”
空气陡然寂静。
各路视线胡乱打转,大多带着看热闹的意味投在方鹭笙身上。
方鹭笙笑容僵了僵,眼珠微转,随即垂了眉眼,状似无比忧愁道:
“续弦一事,其实我也与官人提过多次,但官人毕竟和大娘子伉俪情深多年,委实不忍让旁人顶了她的正妻之位。何况大娘子出身高贵,想来九泉之下,也不会愿意看到别人随便取代自己……便就拖到了现在。”
那妇人表情一变。
她倒是长了张巧嘴。
谢凌久未续弦,分明是因慕芷兰病死导致谢家与慕家交恶,慕家作为京城五大世家之一,又有当朝左相慕见山在,势力极大,谁将女儿嫁给谢凌,那就是表明了要站在慕家对立面。
再者就算有小门第想攀附关系,光是身份就不可能给谢凌当正妻,塞个偏房进去,怕是又没几天就会断送在方鹭笙手里。
谁敢嫁?谁能嫁?
可经方鹭笙这么一颠倒,竟将事理变成了谢凌敬爱亡妻不愿续弦。
一套说辞下来,谁要是再提议此事,反倒成了不尊重已故的慕芷兰。
既灭了旁人想撺掇谢凌再娶的念头,又摆足了贤惠懂事不争宠且敬重慕芷兰的姿态。
真真儿令人心里添堵。
妇人静了静,重振旗鼓道:“谢尚书有这样一份为芷兰考虑的心是好事,可芷兰已经走了四五年了,逝者已逝,活人总得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哪有高门世家主母位置一直悬空的道理?还有,若不是来了这场烧尾宴,我倒差点忘了,骅涧再过两年可是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家中嫡子的亲事难不成要让一介庶母主张?呵,简直是笑话!”
众人关注的焦点又从她回到方鹭笙。
方鹭笙就像没听到她的羞辱一般,悠然呷了口茶,道:“付夫人说得在理,可这些话说与我听,又有何用呢?正如您所言,我不过一个偏房,又有什么资格替官人拿主意?白费您的口舌与心意罢了,不妨您直接把这些当面讲给官人,兴许,官人还会记进心里。”
她挑衅地瞥去一眼。
“你——!”
妇人羞恼不已,当即拍桌而起,却被周围人死死拉住。
旁的女伴相劝道:“好啦纪窈,争这口气做什么?总归是别人家的事儿,咱也管不着。”随即又放低了声音提醒:“万一这小蹄子跟谢尚书吹些枕边风,你家二郎前途还要不要了?”
纪窈喘了几口粗气,忿忿坐了回去。
记进心里,怕不是记恨进心里!
方鹭笙是谢凌眼前的红人,谢凌又最不喜听别人提起亡故的慕芷兰,她要真去说了,谢凌指不定要给她儿子下什么绊子。
众人安慰一番,暂时将这场冲突翻了篇。
然而没过多久,饭桌上却又响起方鹭笙的声音:“哦,对了。”
人群目光重新汇聚,只见方鹭笙弯眸笑道:“说起亲事,骅涧的或许还要再等两年,但当下还有另一个孩子正需要商量商量呢。”
*
日落黄昏。
含着一汪清澈湖泊的花园内,假山林立,嶙峋的太湖石依偎着青瓦白墙,婆娑树影在地面微微摇曳,倏尔又被一道清隽瘦高的身形盖住舞姿。
“唉——”
席霖之站在湖畔,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京绿色外衫几欲与身周青翠的草地乔木交融于一处。
他还没玩够。
不想科考。
席霖之心中酸楚万千。
犹记当初在南华书院读书,他跟谢骅涧还有裴澈几个狐朋狗友玩得好好的,没一个有学习的样子。结果后来,谢骅涧他娘亲死了,他开始奋发向上。说好陪他一起浪的裴澈也照常参加了科考,中了探花,一举当上朝议郎。
只有他,是真的在玩。
走狗斗鸡,四处游历,不亦乐乎。
直到在扬州喝酒时收到自家大哥寄来的家书,他才知道京城内已经变了个样。
归家后,这登科升迁的宴席他是去了一场又一场,参宴前后的骂也是挨了一顿又一顿。
今日来庆贺老友升官发财,还得看着自己父亲给人家父亲敬酒。
他实在面上无光。
可看着裴澈每日坐在案牍后奋笔疾书生不如死,谢骅涧忙得彻夜不眠疲惫不堪,他又着实觉得,上朝班好累。
人生怎会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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