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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最最普通不过的微小人物,轻贱得如同一只蚂蚁蟑螂,也会在他们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时段,遭遇上某些至关重要的巧合。

武练的故乡,也就是他父母生下他的那个北中国某地,有一座极大的水库,很象是武练幻想过的八百里水泊梁山。

每年的夏季,从上游沂蒙山区奔流而下的洪水,都会带来大量的黄沙,经过淤积沉淀,在水库和周边的小河套里储存下了天量的黄沙-----如果用公斤为单位来计量的话。脱光了下到水里去游水,脚底下全都是硬板板的沙地,没有讨厌的淤泥和石子,美得很。

但好处也仅限于此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没有意识到黄沙其实还能采出来卖钱。

武练上小学的时候,开始有人采沙。很快,很快啊,水库里河套里就全都是喝沙船,船上的铁塔真能遮盖住天上的日头,当年赤壁大交兵,曹丞相八十三万人马沿江结阵,各式船舶云集,估计也就这个规模罢了。

围绕着黄沙,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传说,好的也有坏的也有。

“某某家的孩子,你知道吗,人家清早起来必定得吃县城北边某某铺子里的包子。没办法,那是吃顺嘴了,不吃还真就不行。天天开车去吃,吃完了再开车回来上学。”家乡离县城四十多公里,在汽车时代,这一操作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难度,但这份阔绰总归不简单。

“人家那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都是拿命换来的。”老成些的人就会话说一半,留下无穷无尽的联想,还能避免被封号。

马上有人补充:“前几天,某某人死了,尸身找不到也就不找了,出殡的时候棺材里就放了一只大公鸡。一个人才多大点?沉到水里去了,那么大的湖,十几米二十几米深的水,身上再绑上一块石头,派潜水艇下去都找不到。”

“有两个小姐,到湖里就干了两个多月,你猜挣了多少?你肯定猜不出来,啧啧,唉!”

大人传播,小孩子们也传播。

钞票,暴力,传奇,性,酒精,腐败,财富带来的张扬,带富带来的幸运和不幸,诸多要素混合交织出一支浑厚的旋律,激荡着每一个活着的心灵,包括武练的和武练爸爸的。

武练上初二的时候,他爸爸也打造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喝沙船,总造价三百多万,一半是家里多年的积蓄,一半是借的民间高利贷。

那个时候去县城吃早点已经是常规操作了,玩得更花的人开始去长江边上的省城消费。总共也就三百多公里路,带上两个司机轮换着开车,快去快回的,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武练决定,等到家里的高利贷还清了,开始能见着回头钱了,一定也让父亲带自己去城里吃一回早点,体会一下那种优越感和身份感。

毕竟谁都有过年少无知的时候,那时候的武练,还只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孩子,还没有体验过人生的风暴,整天都在做着梦。

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拥有那种幸运。

他们家的采沙船刚刚喝上来两船沙子-----这可是数学意义上的两船,就有一纸公文在水库上空飘荡,宣布一切采沙活动立即中止,所采沙证不论期限一律作废。当场、立即、马上,没有讨论余地,不要妨碍执法,不要那衅滋事。

各种各样的汽艇在水面上往来穿梭,似乎还都操持着器械。

武练的父亲沉默了大概半个月,终究不肯认命,跟着一群人去县城说理。他们的理由是,他们的采沙证是刚刚才办下来的,还有将近一年的有效期限,怎么说作废就作废了?能不能再让他们干满这个期限?不然的话,他们借的高利拿什么换呢?

人家怎么回复的武练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在某个地方住了大半年,吃了半年免费的饭菜,回来的时候人瘦了好多。

母亲去县城探望了父亲,回来后把沙船割开了卖废铁,还高利贷。

这是武练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巧合,他们家的采沙船遇上了顶头风。

那时候又开始流行新的传说,说某某小夫妻胆子太大,喝沙船差不多全是借高利造的,生意一停没有办法还钱,结果一家几口全都喝了农药。

初三毕业后,暑假中的某一天,武练骑上自行车,去水库里游泳。传说水库不久就会彻底实行封闭管理,作为附近城市的水源地使用,不再允许养殖,不再允许下水游泳。

有人放风也好,有人传谣言也好,武练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再说了,不久自己就要去县城里上高中了,学业必定很重,很难再有下河游水的心情了,转转也算是一个告别吧。

水面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大船,没有小船,湖面和空中没有一只水鸟,岸边的荒草中没有一只牛羊吃草,天地间只有无边无尽的、厚重的深蓝,那是蓝天交汇着蓝水。

小时候跟小伙伴们下水库去捉鱼的场景竟然显得那么遥远,似乎不再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事实,显得有些虚妄。那时候还没有开始采沙,水库里的水还很浅,每到夏季会有很多沙洲露出水面,洲边的浅水里是捉鱼的风水宝地。

武练没有立即下水,骑着车在大堤上瞎晃悠。为什么呢?是无聊?是害怕着什么?似乎都有一点,似乎又都不是。

胡思乱想着,走走停停的,直到看到一艘废弃的沙船。船面上一切采沙设备全都被拆除干净,只剩下一个无聊的空壳,就象是被摘除了内脏的牛或者羊的躯体,空虚,没有温度,没有生气。

野水无人舟自横。

稍作观察武练就断定,这船上还有人居住,但现在船上肯定没人。他还能断定,船上的住客至少在两个小时内不会回来。

这可是游野水的好地方。

船头的跳板甚至都没有撤,武练下了车,踩跳上船。他甚至想像出了船上住客的年龄和相貌,他的生活方式,他喝不喝酒,抽不抽烟。

按照风俗,没人的船是可以上的,前提是尽量不要去移动船上的东西,更不能损坏。

尾舱里也有最最简约的吃住家伙,倒也应有尽有,收拾的也还干净整齐。

一只收音机正在播放音乐频道,播的还都是些老歌。主人上岸的时候忘记了关,再回来的时候,估计该没电了。

武练迅速脱个精光,踩着船边上的防撞旧轮胎下到水里。畅游了几个来回后,游到后艄下的阴凉地里,抓着尾锚喘息。

真要是封了水库,这只废船估计也留不住了吧?

管他呢,想那么多干吗?你累不累啊。就算这船不在了,你今天已经在这里游过水了,已经上过船了,玩过了,已经值了。大海啊,你都是水,水水水,谁不说俺家乡好,三班那个姓郝的女生,她会考进哪个高中呢?自己偷看过她,似乎她也偷看过自己。。。。。噢。。。。

耳边似乎有风在吹,有马在吼。

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转眼。

收音机里的歌曲停了,变成了一个法制类谈话节目。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武练父亲这一类人的经历,谈到了这一经历对他们子女的影响。比如什么样的学校将来不能考,就算能报考,将来的将来,什么样的职业又不能报考。

武练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武练的太爷爷是一名乡村无名中医,拥有一手独门绝技,可以用一只简陋的小刀医治咽喉肿疼,一刀下去后再配合自治的淡紫色药粉可确保病人终生不再复发。难能可贵的是成本极其低廉,以至于他们家收了诊金后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会招待病人吃一碗热面条。他的爷爷还会施展医技,但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病人已经不再相信这种医术,管理部门也已经不再允许他们行医。只有最最亲近的人介绍来的病人,爷爷才会动手动刀,当然也就诸事从简,病人不再有面条吃了,只有一碗白开水。武练没有亲眼见过老辈人现场动手,只是听说过,再凭借想象去体会那种技术的丝滑流畅、以及偷偷摸摸带来的神秘和刺激。

那把刀还在,药粉的配方还在。武练无聊的时候也会把刀拿过来玩弄,摸着自己的喉咙胡思乱想。想像自己成了名医和传奇,发扬了自家的祖传秘术。

收音机里说,父亲的事对武练的未来影响不大,但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总而言之是很悬乎,就象是他们播报的天气预报,需要听众根据生活经验自己去做判断。

武练爬上船,光着身子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得到的结果很不理想。

晕晕乎乎地骑车回到家里,武练吞吞吐吐但异常坚定地对父母说自己不打算上什么高中了。

“练练你不用怕,家里的欠帐全都还清了。就算没还清,大人借钱也得让你上学。”母亲赶紧说。武练知道,欠帐确实已经还清了,那两年大蒜的行情很好,父母投资了四十多亩大蒜,收益很不错。

武练冷静地说了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东西,以及从网上搜到的东西,然后一家人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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