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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是在我三十二岁那年的秋天回到的沛县。

那年自从我回到家,整个一年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因为整整一年,新成立的泗水郡都在清查人口和户籍。我数次远行、结交张耳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沛县官署也有记录,甚至有张耳当年写给沛县的信,上面详细写了我何年何月跟着魏无知支援赵国,以及虚构了如何英勇的杀了多少秦兵。

我自打回到家,无时无刻不在战战兢兢,我怕有人告发我,我怕某天早上起床,秦人站在门口等着缉捕我。

但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跟着其他人一起在中阳里被清查,那天,我的名字被写在秦人的人口账目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萧何,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个临时记名字的,甚至连文吏也不算,那天,他跟着秦人的官吏把我们的名字一一记下来,我跟他说了几句话,说的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那天,我的名字被萧何画了个圈。

我在惶恐中度过了一个多月,最后我还是决定去问个明白,我在沛县的官署再次见到了萧何,那个时候我才算真正跟他相识。

他那个时候说话就很慢,总是边说边想,我那个时候还嫌跟他说话费劲,但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是个多么好的习惯。

那天,他告诉我,在我的名字上画圈,是为了标注在当地有影响的人,他们问了各地的百姓,还有秦人自己的探子,泗水郡辖区内,有上千人被画圈。我也因为几次灰头土脸的远行、几次懦弱无能的战斗,被泗水郡官署登记为在当地小有影响的人。

萧何那天告诉我,应该不会有危险,因为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包括很多文士被画圈,就连萧何自己也在其中。

为此,那个时候我经常带着酒到萧何家里,找他聊天,其实也是为了套话,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危险。

那个时候萧何还很年轻,他比我高一些,身形宽大,他家里采光很好,我也总在他家里留宿。

我所有的担心,都在之后的一天烟消云散,因为那一天,萧何被任命为沛县的文吏,专管县里的各种文书和档案。

后来萧何跟我说,我只看到了秦国的强大,却没有看到秦国的无力,秦国靠压榨国内百姓,掠夺六国财富,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力量灭六国,如今六国已灭,关中百姓几十年受秦法剥削急需安抚,因此秦人在六国到处搜刮财富运回秦国,但六国亡国的人心中必有积怨,要控制这些积怨,就需要军队驻扎,秦国一共也就五十万军队,当今天下有几十个郡七百多个县,秦王还要灭齐国,还要防备匈奴,各地郡守和都尉还要留有军队,实际上分到县里管理的人,都不到一百人,如果仅凭秦人,处理县里的日常事务都成问题,更不用说管理各县下辖的城邑和村落了。如果不委派一些当地有威望的人来管理,就连最基础的税收和地方治安可能都无法保证。

萧何说的信誓旦旦,我却难以理解,我们这些亡了国的人,竟然还能有人愿意用,当初拼了命抗秦,想要求一份官职,到亡国也没求到,我那时候想,如果秦国人给我官职,那岂不是天大的讽刺。

在萧何上任三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我也被泗水郡官署叫走了。

那天,我得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官职,而这份官职,正是秦国给我的。

秦国人给我的官职是亭长,工作也很简单,按照他们的说法,是给我划分了十里的地界,让我负责抓贼,维持治安。

和我一样被任命为亭长这种小官的有几十人。

秦国人的想法很简单,无非就是让我们这种,在地方多少有点名声的本地人维持乡下的秩序罢了。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虽然马上就笑呵呵的接下来这个工作,但我真的很挣扎,我感到我背叛了我的人生,我感到我背弃了我的理想,我对我自己感到恶心。

但我还是上任了,我还是对秦人的官职笑脸相迎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的不值,我不知道该为了什么继续对抗,为了早已灭亡的魏国?还是为了即将灭亡的齐国?还是为了早已成为白骨的信陵君?或是说为了自己的青春?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去抵抗,也就不知道怎样去抵抗,我理所当然的成了秦朝的顺民,为这个新国家缉捕盗贼。

我上任了,但我管的地方显然比我想象的大些,那个时候,秦人刚来,以至于他们也安排不明白。我所当的那个亭长,实际上管了三个村子的事情。

村子里面的事情不归我管,我只管抓贼。我本以为,还像以前魏国时代抓贼的小官一样,每天游游逛逛就好了,但那天萧何告诉我,“现在是秦人的天下了,一切得按秦人的规矩来,你当这个亭长,负责十里治安。秦人不允许私斗,如果在你的地面上出现私斗的情况,私斗者坐罪,你也要被连坐”

那个时候,我虽然不懂秦人的法律,但我远行了那么多次,我最清楚,在魏国,因为一点小事,百姓动则械斗简直太平常了。

那半年,我每天都盯在我的地面上,生怕出什么乱子,但乱子还是发生了。

我记得那场械斗发生在一棵大树底下,十几个人在树下拼命,有好几个人都流了血。

村子里有人想去向秦人邀功,把事情捅到了县里,我那天几乎和县里的小吏们一起赶到的现场。

那天,那些县吏拿着锁链,要将我和那些械斗的人都抓走。

我见他们要上来抓人,连忙跟他们说,这不是械斗,而是我的人正在处理盗贼,说完,我立刻跑向私斗的人群。

我记得,那天我站在那群人外围喊话,我指着其中几个人说:“把这几个贼都给我抓了”

我趁着那些县吏还在远处,钻进了人群中,打架的,大多认识我。

那天,我跟他们说“秦的法律,械斗致伤者处刑,偷盗者受罚,马上秦人来了,就说你们几个是我的人,在抓贼,明白吗?”

那次,我们都被带走了,秦人问了一圈,我们的说辞都差不多,县里也决断不了,索性都打了板子,便放了。

打完板子,县令叫住我,把我骂了一顿,让我管好自己的人。

打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得不带着人跟我一起巡街了,我和他们都很清楚,要是让秦人知道我们这些亡国贱民在骗他们,我们就惨了。

那个时候,还只是他们几个打架的人跟着我,我早就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真的很艰难。

连年打仗,百姓家的生计本来就难以为继,这帮人还得耽误农活整天跟着我。

县里是给我发粮食的,但少的可怜,远不够我们这些人分。

我去找萧何,想让他通融通融,好歹让我们这几个人能吃饱。但萧何也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真难啊,还在秦人并不拖欠我的薪俸,年底的时候,给了我一些粮食。

本来,我应该拿这些粮食给家里,因为没发饷的时候,我都还是蹭家里的饭。

但我没有这么做。

那个时候,卢绾也知道我的难,他也依旧不愿意务农。他跟我说,不如用这些粮食做本钱来做生意,赚了钱,就够弟兄们吃的了。

于是,我拿出了我那年的薪俸做本钱,自己则继续蹭家里的饭。

我们的生意出乎我意料的好。

因为秦人在我们这里,实行的是连坐的制度,再加上秦人的律法限制商贾,一年以来,沛县的商人少了一大半。

我们的做法很简单,就是靠我这个亭长的名头,带着些人,到其他的地方换来各种物品,再带回来,跟本地人交换。

说白了,就是走私。

不过,因为我本身就是抓走私的亭长,所以安全性很有保障。

我们赚的虽然不多,但起码最早一批跟着我的弟兄们不会再挨饿了。

我记得我是从我三十四岁开始做这个生意,赚了粮食,我就跟大家一起吃,那个时候,我就很少回家蹭饭了。

但我家里人都在背后说我,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大嫂说,我是个白眼狼败家子,没赚钱的时候白吃家里,赚了钱了却不给家里。

她们背地里骂我,我都忍了。走私,是大罪,有人跟着我干,无非就是为了吃一口饱饭罢了。

不过,奇怪的是,家里人越骂我,来投奔我的人就越多,那个时候,名义上,我这个亭长手下有八个人,但事实上跟着我们一起做生意的,已经有几十号人了,除了卢绾周勃这些人,还有不少我以前不认识的人,其中就包括夏侯婴。

我是在萧何家里见到他的,当时,他是给县令养马赶车的,我永远记得,如果没有他的入伙,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把生意做到泗水郡以外。

那个时候,只要夏侯婴能抽出身来,我们就去砀郡做生意,主要是换布,秦人管制沛县以后,要统一车马,从前的马车都被搜走了,马匹也被限制使用,但有沛县官署的马车,来往生意都方便多了。

每次,我们换回一车布,都能在沛县卖上十多天。

我记得,当时我们带着粮食出去,换了布料回来。我们经常去昌邑,那是宋国故地,布织的很好。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彭越,因为那天,他抢劫了我们的马车。

我们跟他们打了一仗,几十人规模的互殴。

双方都没有铁器,只是木棍和木叉,当然,除了夏侯婴和我身上挂着佩剑。

彭越那家伙。当时,他看见夏侯婴身上别着剑,不仅不躲闪回避,反而不管车上的布料了,一心来抢夏侯婴的剑。

夏侯婴没他力气大,争斗间,竟被他捅了一剑。

当时彭越也慌了,杀死秦国官差的罪名,不是他能背起的。

他看了我一眼,马上让人用干净的布料摁住夏侯婴的伤口,自己则背起夏侯婴跑到车上。他也会赶车,他把夏侯婴带到了一户人家,那家人会治刀伤。

夏侯婴是在那户人家被救活的,那天,我们送给了彭越一半的布料,一来是感谢他救夏侯婴,二来是跟他约定,只要我们以后走昌邑,都受他的保护。

就这样,我们回了沛县,但夏侯婴的伤是瞒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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